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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文所说,博尔赫斯不属于现在,但更可以说博尔赫斯几乎也不属于时间。他站在时间之外(他对于自己必将随时间流逝,这一可悲的宿命,抱着一种微笑的怀疑,超然和嘲弄),这是他与一切伟大诗人的一个共同点。失明使他不去关注周围的,可见的世界,他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走向远不可及的国度,他冥想的范围从记忆中的事物到遗忘了的事物,又从遗忘了的事物到无可追忆的事物。最终,他开始以一种无所谓久远与临近的嗓音歌唱了,他歌唱的不是世界本身,而只是世界的轮廓:生命,死亡,梦幻,书籍,循环与结束,空间与时间,而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为时间。他所面对的是早已被从古至今的无数诗人书写得淋漓尽致的主题,但他并不先于或后于他们。在他的诗中有古代史诗的豪迈,有玄学诗歌的沉思和深邃,有阿根廷民谣的质朴,有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明净和神奇,而在他的晚期诗歌里,我们还会发现一种属于惠特曼的浩大与幸福的声音,尽管他的短小篇章与惠特曼的宏篇巨制毫无外表上的相似之处。所有的诗歌都向往着达到不朽,惟一的途径就是伟大。这伟大要求诗人用自已的生命来筑造那座象牙之塔,在这伟大之中,时间带来的痛苦,悲伤,寂寞,构成人的一生经历,都会上升为“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这也正是纳博科夫在回忆中低语的“无时间性”(timelessness)。 也许诗人博尔赫斯不如另外的博尔赫斯,一种叙事风格的代表人物,一个博学而奇诡的迷宫建造者那么引人瞩目。但博尔赫斯本人早已看到,文学的技巧一旦被认识到,就会失去效用。而博尔赫斯的精髓保留在他的诗歌之中。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推想,就是最终博尔赫斯将从他的诗歌的伟大中为自己赢得不朽。 本书译自Jorge Luis Borges:Selected Poems 1923-1967, 英国企鹅丛书西英对照本,1985年版。尽管英译是在博尔赫斯的合作下进行的,中译仍然更注重西班牙语原文,因为我们面对的毕竟是一个西班牙语诗人。博尔赫斯并不过分强调词语音乐,但他的十四行诗和另外一些诗篇的确是以精美的格律和节奏写成的。限于才力,我没有试图再现这些格律和节奏。 译者 1992年6月 上海 作者前言 首先,我把自己看成一个读者,其次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散文作家。这一见解的第一部分无需解释;另外两个则需要说明。它们并不意味着——它们尤其不意味着——我钟爱我的诗更甚于我的散文,或者是断定它技巧更佳。就我所知,反过来也许倒是对的。我猜想诗与散文之区别,并非如许多人所宣称的,是在于它们截然不同的词语组合,而是在于它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被阅读这一事实。读来仿佛是诉诸理性的篇章就是散文;读来仿佛是诉诸想像的,就会是诗歌。我说不准我的作品是不是诗;我只能说我所召唤的是想像。我不是一个思想家。我仅仅是一个试图探索形而上学与宗教的文学可能性的人。 我的小说,在一种意义上,是在我之外的。我梦想它们,塑造它们,记下它们;之后,一旦被散发而进入了世界,它们就属于别人了。我所独有的一切,我的朋友们好心宽容我的一切——我的喜爱与厌恶,我的嗜好,我的习惯——要在我的诗中才找得到。长远来看,也许,我的成败将取决于我的诗篇。 歌德,他并不是我的英雄之一,认为一切诗歌都是偶成的诗(gelegenheitsdichtung)。我忘了上下文,但我猜想他的见解至少能有两种解释:他也许是在为他贡献给文学选集的过于丰富的诗做辩解,或者也许是在暗示诗歌萌生于一个特定的人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所感受的东西。至于我,我足可宣称本书中的每一首诗均起源于一个特殊的心境,起源于它本身所有的一种必然性,不是为了图解一种理论或填满一本书而写的。事实上,我对我诗的思考从来与出版无关。 大约三年前在剑桥,在开始编纂本书时,我还是第一次直接着手翻译我自己的作品。迪·乔瓦尼和我对每一首,每一行,每个字都进行了十分彻底的推敲;我不仅是一名合作者而且也是作者这一事实给了我们更大的自由,因为比之内在的意义与倾向,我们较少拘泥于词语的精确。我要感谢那些杰出的英国与美国诗人,凭着他们的才具与慷慨,他们将我的西班牙语原作变成了英语诗,并由此赋予了它们这新的生命。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1971.3.31 盐湖城 英译者序 本书是首次用英语对一位作家的诗歌进行系统的展示,这位作家早在五十年前就以他的诗在祖国赢得了最初的名声,但他在当今所受到的广泛好评却停留在他的散文这一小部分上。迄今为止,在英格兰和美国,我们所了解的还仅仅是扑朔迷离的小说和明澈的随笔的博尔赫斯,才华横溢的健谈者博尔赫斯,被摹仿的博尔赫斯,英美的博尔赫斯。当然,博尔赫斯只有一个,也没有人会否认那个给他的所有作品注入活力的中心幻象是一个诗意的幻象,但有了一本包容完全的诗选可用,我们才得以拥有完整的博尔赫斯。在本书中我们甚至可以首次了解到博尔赫斯的本质。 作为南美洲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诗人之一的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的诗歌无需特别的解说。对于那些希望知道一点传记性背景的人,只需在这里指出作者在1899年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幼时在一位英国外祖母身边学习英语,又在他那位热爱英格兰上世纪伟大诗人的父亲的影响下接触了英语诗歌。博尔赫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受教于日内瓦,在那里发现了惠特曼和德国表现主义者,开始写作法语和英语诗。之后,在西班牙,他于1919年发表了他的第一首诗,与一个叫做“极端主义”的意象主义流派过从甚密,并在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后自己付印了第一本书。关于他的早期生涯与最初的写作,重复博尔赫斯在他的简短自传中已经向我们讲述过的任何更多的细节将是多此一举。(那篇未在此处刊出的文章不仅是一篇完美的博尔赫斯介绍,将他的毕生事业嵌入了一个框架,而且也成为本书的一篇理想的补充材料。)至于别的,博尔赫斯本人对他自己的诗歌提出了最为宝贵的洞见;鉴于这一点,在本选集末收录了他的十篇序言,还有一批充足的注解,给读者提供了有益的历史与传记资料。 作为一个诗人,博尔赫斯多年来致力于使他的写作愈来愈明晰、质朴和直率。研究一下他通过一本又一本诗集对早期诗作进行的修订,就能看出一种对巴罗克装饰的清除,一种对使用自然词语和平凡语言的更大的关心。甚至连他对比喻的观念也已转到了这个方向。“年轻时,”博尔赫斯说,“我总是寻找新的比喻;后来我发现真正好的比喻总是一样的。”于是着重点就从幼稚、累人、仅仅显示聪明的创新(把一辆电车看成一个人肩扛着枪)转向了强调熟悉而自然的契合,诸如梦幻-生命,睡眠-死亡,河水与时间之流——正如博尔赫斯一针见血地道出的那样,是一种向着明达的转变。博尔赫斯断言他首先是一个读者,其次才是一个作者,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因为他像一位细心读书的人那样不懈地主张那些过时却泰然自若的品质,诸如耐读、愉悦、娱乐,它反过来又要求他体内的作者在他自己的著作中补充这同一种毫无学究气的清新的美德。所有这些因素的总和,我发现,就是一位二十世纪诗人的可爱的抱负。 现在我要介绍一下这本选集。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1967年进入了我的意识。我住的地方在波士顿以北约一小时的路程,我被要求编辑一本双语对照的拉丁美洲诗选。在第一次阅读博尔赫斯以便挑选他最好的半打书页时,我很快发现我欣赏好几首诗,但最令我感动的是题为“埃尔维拉·德·阿尔维阿尔”的一首,因为在它的诗行背后——即使是通过一篇无力的译文——有什么东西立即将我与博尔赫斯的人格联系在一起了。我没法更无知了,我走向博尔赫斯不是通过那些 著名的短篇小说,而是通过那些(在当时)尚被忽视的诗篇。为了更多地了解这个诗人和这个人,我接着阅读了《巴黎评论》上罗纳德·克里斯特聪明的博尔赫斯访问记。这位作家在那些书页上跃跃欲出,充满活力——但却又谦逊,可爱,奇怪地抹去自身。我认出了写下“埃尔维拉·德·阿尔维阿尔”的同一个博尔赫斯。到那时,我读过的所有译作都有了苍白之感;以如此的闪光和机智说话的人所写下的,必定远胜于他的译文所显示的。(他本人的英语,我后来发现,胜过了他的大多数译本的英语。)对原文的研读是必不可少的,而有一天在剑桥购买它们时,我偶然得知博尔赫斯在那个时候,以及那一年,正在哈佛担任查尔斯·艾略特·诺顿诗歌教授。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当即写信给他,建议为他的诗歌出一本英语选集,他回信请我去访问他一次。那次在1967年12月初进行的造访,一直没有结束。博尔赫斯和我意气相投,我们乐于进行这工作,而且那也正是接触的好时候。当时博尔赫斯正遭受着一场不愉快的私生活,它迫使他陷入了奇特的孤独。我正巧在无意中填补了那些令他如此害怕的漫长空虚的星期天,把他会尽心去做的那种工作交给他(这反过来也为他提供了急需的自我辩解),并且把他绝望地需求的倾听之耳借给他。略含讽刺意味的是,在三星期或一个月的短暂时间里,我成了最后发现博尔赫斯而又最早与他合作的美国人,那是一连串幸运的事件,并且变得越来越幸运起来。我们的计划得到了捐助,我们被要求在纽约组织一次博尔赫斯朗读会,而各种杂志也开始注目于我们的进展情况。翌年四月,我们分手前,博尔赫斯邀请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而且委托我全权掌握他所有的英译出版事宜。六个月以后我与他重聚,在最近的两年半里我一直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博尔赫斯和我在那里把他的十二本书译成英语。起初仅稍胜于随便初读的事情,变成了一场友谊,一种信任,一段完整的经历。“我喜欢你的是,迪·乔瓦尼,”在我们初逢大约一年以后,博尔赫斯在我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告诉我说,“在哈佛那里惟有你严肃地把我当做一个诗人。”“但我看到你是一个诗人,博尔赫斯。”“是的,”他说,“我看到自己是一个诗人——那是你我之间的纽带。”自传就讲到这里,命运之手就讲到这里。 本书的编辑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作者合作进行的。诗的挑选由双方共同作出,不需要十分严格的筛选原则,因为我们力图收入尽可能多的诗作,但我们的确努力去达到某些平衡。我们想收入所有著名的诗篇,覆盖每一个时期,基本呈现出诗人曾经尝试过的各种形式和类型的诗行,并展示他在主题方面的多种趣味。同时,尽可能多刊出美洲与盎格鲁-萨克森题材的诗看来是合适的;我对后者特别感兴趣。当然归根结底,我们更赞赏后期的诗。博尔赫斯对从他最初的三本书里挑选诗作感到十分厌烦和恼怒,他一直在以改写来提高它们,然而它们仍使他困窘,但我坚持不懈终于得以说服了他,这早期的创作有很多是可贵而又令人愉快的。我们选人了三分之一强的早期诗作和作者一半以上的后期作品——本书主部的九十首诗展现了稍多于博尔赫斯的Obra poética 1923-1967全部内容的一半,我们的编选就是从那本书里作出的。在附录里,我们还收录了另外十二首。本书总共包括102首诗,101首附有西班牙语原文(诗作中有一首是用英语写的)。我们希望在未来的版本中有机会扩大主部的内容。 在进行筛选的同时,我四处奔走挑选诗人并委托翻译。我首先找到了六个诗人,我曾与他们合作翻译过豪尔赫·纪廉的一本诗集(W.S.默温,阿拉斯泰尔·瑞德,马克·斯特兰德,理查德·威尔伯,阿兰·杜甘和本·贝里特);在剑桥附近,我遇见了罗伯特·菲茨杰拉德,威廉·弗尔古森和约翰·厄普代克;后来我被介绍给理查德·霍华德,他又接着把我介绍给了约翰·霍兰德。每个人都热衷于博尔赫斯,没有人需要请求第二遍。至于既有的译文(那些恰巧和我们想要收入书中的篇目一样的),只有两位诗人的旧作似乎还值得花费时间。罗伯特·菲茨杰拉德以前,在1942年,曾负责第二次用英语发表博尔赫斯的作品,他被要求修订他早期成果中的六首,而阿拉斯泰尔·瑞德则应约修改他的七首译诗,除了这十三首以外,其他全部都是特地为本书而准备的。 随着委托与通信的进行,一种方法开始产生了,这种方法基于两个因素:诗篇的艰深与译者对西班牙语的熟练程度。首先,就我自己而言,我研究了每一首诗,为其中大多数写下初译稿交给博尔赫斯,并且,由于他失明的程度,念给他听。我会每次读一两行西班牙语原文,继而是一段对应的英语直译。偶尔,我的准备完结了,我们就当即写出逐字对译。最后我们给选集里的每一首诗都准备了一首直译。在这些粗糙译文的纸页上我也匆匆记下博尔赫斯在我念给他听一首诗时的任何深思熟虑或脱口而出的评论,也记下了我们交谈中浮现的一切额外的传记或历史背景。我总是留意于地方环境的细节——简而言之,就是我会传递给未来译者的一切,以期减轻他的工作或提高译文的质量或两者得兼。在这里,以这种途径,我试图预料到译者的难题和他可能的疑问,并由此为他先行解决之。例如,我坚持在一切特定的场合都要预先告知译者博尔赫斯倾向于给“sue?o”哪一个含义——是“睡”还是“梦”。(由于博尔赫斯与梦之间近乎自动的联系,未受引导的译者一成不变地赞成用“梦”,但作家的意图未必永远都不是“睡”。)也有些例子是博尔赫斯偶尔的怪癖习惯:在他的全部创作里,“tarde”一词极少是“下午”而往往是“傍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没有下午,博尔赫斯解释说,在炎热的钟点里人们午睡,生活只在傍晚才重新振作起来。) 对西班牙语所知甚少,或全然无知,或业已荒疏的诗人获得了博尔赫斯和我能够提供的行对行,字对字的直译,以及其他一切帮助——诸如注解、提示或资料。那些深谙西班牙语的人获得的通常不是直译文而是别的一切帮助,然而,在篇章格外艰深时,如在博尔赫斯那么多的早期诗作里,这些困难的诗行全被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出来。某些诗不但十分艰深,而且在题材上又如此地方化,以至有两次西班牙语极好的阿拉斯泰尔·瑞德只在我提供了与博尔赫斯一起作出的直译文,加上我们能够补充的一切注解的情况下,才同意翻译。其结果之一就是瑞德光彩夺目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这首诗充满了当地的典故与玩笑——事实上,整首诗都是一个玩笑——以至在我们把原始材料交到译者手中时,博尔赫斯和我还试图劝他对这桩任务连试都不用试了。 博尔赫斯,编者,以及每一位诗人之间的合作程度从一首诗到另一首诗是大不相同的。有的篇章——尤其是博尔赫斯的后期作品,无论是普遍的主题还是译者感到平易的其他题材——转变成英语几乎无需博尔赫斯和我的一臂之力,当然,直译文总是在我手中作为一个标准。另外几次——当原文呈现出困难或晦涩时——在达到一首满意的译文之前几篇草稿和一长串书信会在诗人与编者之间往来不已。通常,在这些中间阶段里,我并不请教博尔赫斯——直到我自己的评论资料枯竭了为止。最后当我交给他一份草稿时,它或者已经完成,或者已近于完成。在这些成果朗读给他时,博尔赫斯急切地倾听着,并加以慷慨赞扬,时常打断我宣布一行诗“远胜于原文”。博尔赫斯所注重的总是诗篇的质量在英语中得到提高,而决不是对西班牙语诗行或词藻的任何忠实的保留。事实上,他远没有将西班牙语原文当做神圣的文本,以至博尔赫斯多次把他的诗称为英语译作的“粗糙草稿而已”。起初,他甚至提醒我说,“你给诗人们写信时,要告诉他们无论我的诗怎么样,译文必须是好的”。 同样,也有来自诗人们的慷慨回报。很多人鼓励,有的是感激我们所采用的方法,而我也总是大受帮助和教益。阿兰·杜甘在评论我自己的几首译作时,让我看到尽管我对博尔赫斯了解很深,但还是可能出现失误,我也不应总是过分自信于我对疑难篇章的诠释。这迫使我每遇到一个并不完全明白的短语时就与博尔赫斯进行双重的核对。约翰·厄普代克抱怨说,我在译他的一首十四行诗时太注重直译而粗心地忽视了他的诗行是以五步抑扬格细致地写成的。他是对的。这使我悟到了一个明智的方式——也是本书中使用最广泛的方式——可以解决英译博尔赫斯的十四行诗这个难题。在厄普代克的引导下,我鼓励别的译者尝试无韵诗,在可能时以一个押韵的对句收尾。阿拉斯泰尔·瑞德和我赞同这一模式,因为它不硬性押韵,那并不是诗。(瑞德和我要进行大量对我十分有益的通信,我们在信中讨论了翻译理论和实践的各个方面。)理查德·威尔伯,威廉·弗尔古森和罗伯特·菲茨杰拉德找到了他们自己处理十四行诗体的方式,约翰·霍兰德和马克·斯特兰德也一样。理查德·霍华德因为有塞萨尔·雷奈尔而获得了一个私人的西班牙语专家,将他最喜爱的格律规划——音节计算——应用于这一形式。他的成功激发了我朝这个方向的努力,我使用音节格律来解决我自己翻译中的三种不同的难题。 在着手修改他们以往翻译的某些博尔赫斯作品时,罗伯特·菲茨杰拉德和阿拉斯泰尔·瑞德显示了无比的宽宏大度。我乐于出示本书所面临的各种难题的一些详细例证,我可以首先举这两位诗人的两首新译作为例。瑞德的“纪念胡宁的胜利者苏亚雷斯上校的一页”最初发表在安东尼·克里甘编辑的《个人选集》里。在那里,尽管调子与语言是对的,这首诗却神秘地漏了一行,也包含有一些恼人的小差错;最糟的是因译者缺少理清情节所必需的详实(而复杂)的史料而造成的混乱。当然,没有首要的正确调子,多少修改也改进不了这首诗;关键的背景材料博尔赫斯和我可以提供——在诗中,苏亚雷斯上校尽管是一位阿根廷军官,但并非孤独地居住在本国(像在瑞德的初译里那样),而是流亡乌拉圭;因此将他带到那里的不是幸运而是宿命。在流亡中,时间对他来说并不流淌,而是一种单调。战斗本身在安第斯山进行,在秘鲁的一片台地——一个不应与后来为纪念它而得名的阿根廷城市相混淆的地方。这就是独立战争,苏亚雷斯率领着秘鲁军队,而不是与他们作战。有一行,博尔赫斯简单地写下了“Laberinto de los ejércitos”(“军队的迷宫”),以为他的读者早已了解这场在南美洲历史中如此著名的会战完全是在骑兵之间进行的。不能指望哪个用英语写作的诗人能从博尔赫斯的西班牙语中认识到这一点。正如在此处译者应把他最初的“步兵”改为“骑兵”一样,在他面前还有其他的传记与历史细节,瑞德接下来重新斟酌了诗篇的核心元素,以使它远在南美洲政治中的来源完全清晰。感谢他的天才,更不用说他的耐性了,结果这首诗获得了力量与生动。 罗伯特·菲茨杰拉德被邀请修改“城南守灵的一夜”(在其前生题为“在南方他们守灵的一夜”)为的是一套全然不同的缘故。首先,自从菲茨杰拉德在二十五年前初译之后,博尔赫斯在文本中做了许多小改动,而我们希望英语译本遵循这些变动。同时,有作者本人可以请教,澄清几个极具博尔赫斯早期风格特征的模糊或隐晦之处,看来是个好主意,博尔赫斯当即揭示,题目中的“Sur”特指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区,而不是指阿根廷南方或某个抽象象征的南方。但在他的一行诗里“el tiempo abundante de la noche”到底做何解?这也得到了解答,并传递给了菲茨杰拉德,最后原先的那句“丰富的夜间”被改造为“在夜之丰盛中净化的时间”。同样,博尔赫斯十分艰深而又主观的诗句“y algún silbido solo en el mundo”也从“世上一声孤单的口哨”变成了“和某处的一个吹哨者,在夜的世界里形单影只”。在别的地方,留意着最小的细节,博尔赫斯提出在诗中频频出现的“Patio”一词不能译为“庭院”。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这个词所唤起的远比他回想中四十年前的那个狭小的院落壮丽得多,诗中的事件就是在那时发生的。菲茨杰拉德简单而有效的解决办法足“院子”。然而菲茨杰拉德达到他成功的顶点,还是在此诗最后八行那几乎坚不可摧的密集之中。“sentenciosas calles del Sur”确切指的是什么?博尔赫斯立即看到他在这里其实并没有澄清自己的意图,于是他开始阐明文本,给我提供材料写成注释交给译者。看来作者的意思是一种纯粹物质与描述意义上的“警练”。这些街道有一种警练而简洁的性质,为了描写它们需要有一个词展现长长的夹道林阴和直线的印象,目光不断扫视的印象。经过了特殊的努力,通过几篇草稿钻研这首诗,菲茨杰拉德把他原先的诗行, 南方警练而需慢慢获得的街道, 黑暗的微风扫过回转的前额, 改为 城南铭刻般的街道,一条条要细心品味, 和我回家时脸上一阵黑暗的微风。 我自己对“猜测的诗”的翻译,起初是要尝试改正那首被认为是博尔赫斯最佳诗作以前两个英译版本中的差错,并减少其拘泥平直。这两种早期译文都不知怎的漏掉了同一行诗,其中一首还包含着灾难性的意义错误。但更糟的是它们的用词:两个都用“侧面的夜”来对应博尔赫斯的诗行“La noche lateral de los pantanos”的起首部分(一个侧面的夜究竟是什么?),一首则将意为“刀”的简单的西班牙字眼译成了“匕首之刃”。一旦我越过了我翻译中的这一目标,我就发现自己已经一半进入了拉普里达被捕杀的身体之内了,于是我继续追求切身的感觉——从开始时那些逆风落下的灰烬到最后金属的滋味。与此同时,我也让博尔赫斯阐释了“mobtoneros”一词——加乌乔雇佣军人——我又在但丁诗中查索《炼狱》的典故,发现博尔赫斯的第十四行是直接从意大利语翻译过来的。然而,当我向博尔赫斯提出那个“侧面的夜”的问题时,他使我大吃了一惊。他说他不再确切记得它的意思了。没有炫耀的解释,没有辩解,只有平淡的承认。然后,叫我去寻找我自己的某个满意的解释,他接着为我营造起了那特殊的场景,他是在读过当时的报导之后构想它的。拉普里达的被袭击是在横穿沼泽地的一条车行道上,也许是一条堤坝路。于是,在我看来,拉普里达会感到夜从沼泽地两侧压来。是的,博尔赫斯说,就是这样;就在那里我找到了我的英语诗行的核心。后来某个时候,在一天下午我正要给博尔赫斯读这首诗最后一节的暂时性草稿时,他打断我说我应该事先知道他起初曾用英语想出了一行诗的一部分,然后才把它译成了西班牙语。这就是“se ciernen sobre mí”这半行诗;他的英语短语是“逼向我”。然后我勇敢地向他读出了我的译文“向我收紧了包围圈”,这给他留下了如此美好的印象,他当即宣称这比他自己的更好。此后,在他的开阔心胸与慷慨精神的激励下,我再次回到这首诗的开头,这一次是想要把它改造成一种韵律形式。未押韵的西班牙语十一音节诗行在多数情况下可以转变为很好的英语无韵诗,在这首诗里,五韵步显得多少有点过于僵硬,因此我将它替换成了一种音节格律并把每一行塑造为十个音节——我想是一个合适的解决,因为它允许不受格律重音限制的自由,而又仍然把一种微妙的节制注入了诗行。 本·贝里特对博尔赫斯最长也最艰深的诗作之一“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的翻译,极大地需要资料和三位合作者的勤勉,起初,在诗中无需最充足的解释和收集注解的诗行似乎连一打都不到。博尔赫斯本人也大伤脑筋,他嘲笑他过分繁复而不必要地艰深的早期风格。他再也记不起,比如说“trapacerias”的意思了,让我去查字典。“一个青年诗人的语言为什么不可以简洁而又直率呢?”他疑惑不解。在一个时期里,博尔赫斯向我透露说,他曾翻阅一本阿根廷特色民俗的辞典并编织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方言土语,以至连他自己的同乡也很难理解他。然而,多年过后,通过修改,这种语言大多已经变得直率了。最后当我写信给贝里特谈这首诗时,我寄给了他两捆注解的纸页。这些纸页包容了所有的东西,从指出两个墓地——颇为质朴的恰卡里塔以及较为庄重的里科莱塔——的主要显著特征到诸如“trapacerias”和“estra falarias”这些不寻常词语的意思。此外,“La Quema”不是一支象征的火焰而是市立焚尸场的名字;“suburbio”不是我们所谓的“郊区”,而是指这座城市破败,失修的外围。诸如此类。贝里特发现这首诗合他的口味,又是一个真正的挑战,于是接受了这件工作。他的第一份草稿异常出色;它激动人心而且建立了正确的调子。但我还是寄给了他四页逐行的问题和批评(以及赞扬)。我们理顺了当地的地理,澄清了意象,在选择词语时寻求比以往都更大的精确性,他的第一篇草稿中的“深在南部的住房”变成了“城南密集的住房”。甚至连逗号也通过长串的通信被来回地辩论和辩护。第二份完整的草稿引出了其他的反对意见,产生了其他的批评。最后,我给博尔赫斯读了这首诗,他像我一样感到那是一件惊人的工作。“感谢共同的幸运,”贝里特写道,“我差点就要抛出我浸透汗水的旧毛巾了。”还有最后一次骚动和一轮修补。将这首诗送进它的最后阶段花去了三个月,而我也分享了译者的轻松之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里,贝里特创造了一首丝毫不曾减弱力量的诗篇,我认为他给了我们一篇翻译的杰作。 最后是关于西班牙语原文的一个结语。自从1950年代失明对他发动总攻以来,博尔赫斯就已无法控制对他的作品的校读了。从那时候起,每次重印他的诗,在偶尔抓住差错的同时,新的错误也往往会潜入。甚至我们最近对此进行修正的努力也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作者与我不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核对他所有近期作品的最后校样。至于眼前的这本选集,我们尽了一切努力来改正以往的错误,我们也编入或者标明了最近的修改。许多原文已经与它们的初版进行了核对,力求保持诗节间空行的正确位置。至少有一首诗是1954年以来第一次完整地付印在这里的;一行漏掉的诗句未受觉察地通过了后来六个不同的版本和其他几次重印。除了用英语展示诗人博尔赫斯之外,这本选集还有一个目标,即向读者提供西班牙语原文的准确文本这一额外服务。 诺曼·托马斯·迪·乔瓦尼 1971.3.15 布宜诺斯艾利斯 注 在这个英语版本里,主部另外加了五首诗。 N.T.DI.G 1972.3.17 布宜诺斯艾利斯
  1. ?博尔赫斯近来对诗歌的许多见解可以在三篇简洁的随笔中找到“论经典”、“为诗一辩”、“比喻”——它们以“从极端主义开始”为题合辑并发表于《纽约书评》,XV,1970年8月13日。——英译者注
  2. ?中译本未收入——中译者注(以下脚注,除有标明者外均为中译者所加)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 Fervor de Buenos Aires 1923 里科莱塔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放慢脚步,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那倍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苍苍的坟墓是美的, 贫乏的拉丁语和末日的锁环, 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 凉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历史的数不清的昨天 如今是凝滞的,惟一的。 我们将这宁静混同于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渴望结束自己 尽管只是渴望睡梦与冷漠。 在刀与激情中震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惟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阴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别的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玷污了我们的日子。 我在里科莱塔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 陌生的街 鸽子的幽冥 希伯莱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此刻阴影尚未把脚步阻挡 而黑夜的来临被察觉 如期待中的一曲音乐, 不是作为我们本质上无足轻重的一个象征。 在那个光线微暗如沙的时辰 我的脚步遇到一条不认识的街道, 伸展向高贵而宽阔的平台, 在屋檐与墙垣间显现出 温柔的色彩,仿佛那天空本身 正在把背景震撼。 一切——简朴房舍的真诚的平凡, 矮柱与门环的戏谑, 阳台上也许是一位少女的希望—— 深入我空虚的心 有着一滴水的清澈。 也许正是那惟一的时辰 以魔力抬高了那街道, 赋予它温柔的特权, 令它真实如一个传说或一行诗; 无疑我感到了它远远地临近 仿佛回忆,它精疲力竭 只因是来自灵魂的深处。 亲切而又刻骨铭心的 是明朗街道的奇迹 而只是在往后 我才明白那地方与我无关,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架烛台 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 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
  1. ?各各他(Golgota):传说为古代犹太人的刑场,位于耶路撒冷西北部的一座小山上。《新约》“福音书”称耶稣被钉十字架死于该地。
墓志铭 给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我的曾外祖父 他的勇武越过了安第斯山脉。 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 豪气长存,他的剑已习以为常。 在胡宁他给那次战役带来一个幸运的结局 用西班牙人的鲜血染红了秘鲁的长矛。 他书写下战功的册页 这散文像吹响战歌的小号一样坚定。 他被残酷无情的流放包围着死去了。 如今他是一捧尘土与光荣。 庭院 夜幕降临 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渐感疲惫。 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 无声无息, 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住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 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 空空的客厅 一如既往,桃花心木的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继续着 它们永远的交谈。 银板摄影术 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的老年 那虚假的接近 而在我们的审视之下它们躲避 如含混纪年的 徒劳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态 它们近乎真实的焦急嗓音 追赶着我们的灵魂 落后达半个多世纪 此刻它几乎已赶不上 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 经久不变的现实 令人信服,血色红润 在街上的车来人往中庆贺 它在当今的神化 那坚不可摧的完全 与此同时光明 却透过玻璃窗的缺口 挫败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困迫与扼杀 那些先祖们 枯萎凋零的嗓音。 罗萨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藉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完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的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一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愧对一切死亡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而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不要让鲁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险地违背遗忘的全能, 没完没了地回忆 名字,声誉,事件,出生地。 这么多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颤抖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奇迹和物欲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 专横的灵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生命中得到了保证, 这时候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时代的人们具体的延续 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的不死。 余晖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 但尚且更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它使原野生锈 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 斜阳的喧嚣与自负。 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 那是个幻象,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 它突然间停止 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 就像一个梦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拂 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曾为一盏盏苍白的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侵入了沉默的街道 颤抖着预示了 可怕的拂晓,它徘徊 如一个谎言游荡在 这世上荒芜人烟的郊外。 钟情于这安逸的黑暗 又惧怕黎明的威吓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测,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容量。 而既然思想 并非大理石般永恒 而像森林或河流一样常新, 于是前面的那段推测 在黎明采取了另一个形式, 这个时辰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壁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了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缺乏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其错综复杂足以与一支军队相比, 却仅仅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获得, 那么就有一个时刻 它的存在陷于混乱无序的危险 而那就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这时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只夜猫子保存着 大街小巷灰色的,几乎 没有轮廊的图像 他们随后要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持久梦境 正处于崩溃的危险里, 此刻上帝会轻易地消灭 他的一切作品! 但又一次,这世界拯救了自己。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心怀某种歉疚 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肉铺 比一家妓院更卑贱 肉铺在街上炫耀着招牌像一个侮辱。 在大门上方 一只瞎眼的牛头 俯瞰着妖巫的子夜会 看那些剥皮肉脯与最后的大理石 带着一尊偶像的遥远的威严。 平凡 给艾蒂·朗热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如一张 频繁的习惯常加探问的书页 而一旦进入,我们的眼睛 不需要注视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惯和心灵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织着它们。 我无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们都与我熟识,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这就是那最高的获取, 上苍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作为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离别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 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面前的月亮 Luna de En frente 1925 爱的预感 无论是你面容的亲切,光彩如一个节日 无论是你身体的恩宠,仍旧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 还是你生命的延续,留在词语或宁静里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 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 我怀抱的守夜之中。 奇迹一般,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 沉静而辉煌,如记忆所恢复的幸福, 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 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 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 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见, 被摧毁了的,时间的虚构, 没有爱,没有我。 基罗加将军乘一辆马车驰向死亡 河道干成泥浆,滴水不剩 一轮月亮在清晨的寒冷中消逝 而原野死于饥饿,贫瘠如一只蜘蛛。 马车嘎嘎作响,摇晃着爬坡; 一架轰然浮现的马车,庞大,葬礼一般。 四匹黑马的黑色之中有死亡的斑点 拉着六个懦夫和一个不眠的勇士。 在马车夫身边乘坐着一个黑人。 乘着马车开赴死亡:多么壮烈的事! 基罗加将军渴望进入阴影 带走六七个斩首的人作为随从。 那个骚乱,诡诈的科尔多瓦匪帮 (基罗加沉思)对我的心灵又能怎样? 在这里我强壮,在生命里根深蒂固 像拴住野兽的木桩插进了草原。 成千上万个黄昏我都已经活过 我的名字就足以使枪矛震颤, 我不会在这乱石岗上丢掉性命。 难道南风也会死去,刀剑也会死去? 但当白昼在布兰卡·雅科上空照耀 无情的黑铁向他猛烈袭击; 归于一切的死亡包围了那个里奥哈人 刀雨中的一击闪现出胡安·曼努埃尔。 死去了,站起来了,不朽了,成了幻影, 他前往上帝给他指明的地狱报到, 他一声令下,招来了颓丧而浴血的 炼狱中士兵与战马的魂灵。
  1. ?据猜测是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安排了这次刺杀。见第263页英译本注释中“基罗加将军乘一辆马车驰向死亡”条。
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过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予你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 在飘散出夏季的颤抖的田野里 纯粹的白光将日子隐没。日子 是百叶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 海岸上一片光辉,平原的一场热病。 但古老的夜深邃,如一口罐子 装满了凹面的水。水呈现出无限的纹理, 而在徘徊的独木舟上,仰望着星星 人用一支烟量出了闲散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弥漫,模糊了辽远的 星群。现在流出史前与名字。 而世界仅仅是一些温柔的朦胧。 河还是原来的河。人,也是原来的人。 达喀尔 达喀尔就在太阳,沙漠与大海的十字路口。 太阳在我们眼前把苍穹遮蔽,流沙如埋伏的野兽破坏道路,大海是一腔仇恨。 我曾见过一位酋长,他的披风上有比燃烧的天空更加炽烈的蔚蓝。 靠近电影院的清真寺闪耀着祈祷钟声的宁静之光。 背风的荫蔽令棚屋远去,太阳如一个窃贼攀上了墙头。 非洲的命运在永恒之中,那里有战功,偶像,王国,莽莽森林和刀剑。 我得到过一个黄昏和一个村庄。 DULCIA LINQUIMUS ARVA 我的祖先与这远方 缔结了友谊 他们统治了大草原的亲密 把他们的技艺融入了 泥土,火,空气,水。 他们是战士与牧场主人 他们以晨光哺育心灵 而地平线就像一个低音 鸣响在他们简朴的劳动日深处。 他们劳动的日子河流般明净 他们的傍晚水一样凉爽 隐藏在蓄水池里 而四季对于他们 就像期待中的歌谣里的四行诗。 他们从遥远的烟尘里辨出 大车或马群 而夜露使香蒲明艳闪烁 这光辉给他们带来快乐。 一个人曾抗击西班牙人, 另一个人在巴拉圭利剑卷刃; 他们都感到了世界的拥抱 而乡村是陷入了他们爱情的女人。 他们的日子高远 由天空与平原铸成。 旷野的智慧属于这些人, 属于那个马背上稳坐的人 他统治着平原上的人们, 他们的工作与日子 和牲畜的繁殖。 我是个城里人我不再知道这些, 我来自一座城市,一个区,一条街: 遥远的街车伴随我忧伤 用它们那声傍晚发出的长叹。
  1. ?见第213页“英译本注释”中DULCIA LINQUIMUS ARVA条。
天使般的屋宇 在圣胡安和恰卡布科交界的地方 我看见了蓝色的屋宇, 我看见披着冒险色彩的屋宇。 它们好像旗帜 深远如释放出郊野的东方。 它们有拂晓的色彩,有黎明的色彩; 它们的光辉是八角形建筑面前的一种热情 在每一个混浊,颓丧的街角。 我想到那些女人 将从她们沸腾的庭院寻找天空。 我想到那些照亮了黄昏的苍白手臂 也想到发辫的乌黑:我想到那庄重的快乐 就是在她们葡萄园般深邃的眼里看见自己。 我将推开黑铁的屏门走进庭院 将有一个好姑娘,已经属于我,在屋子里。 我们两个沉默着,火焰般颤抖, 而眼前的欢乐将会在往昔之中平息。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饱含回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渡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维拉·奥图萨尔的落日 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 街道是天空中一道崩裂的伤口。 我不知道在深处燃烧的光是一个天使还是一次日落。 像一个恶梦,无情的距离压在我身上。 地平线被一道铁丝网刺痛。 世界仿佛毫无用处,无人眷顾。 天空中仍是白昼,但黑夜已在峡谷里背叛。 所有的光都在蓝色的围墙与那一片姑娘们的喧闹之中。 我已经不知道是一棵树还是一个神,透过生锈的大门呈现。 突然间有多少国土:原野,天空,郊外。 今天曾经有过的财富是街道,锋利的日落,惊愕的傍晚。 在远方,我将重获我的贫穷。 圣马丁札记簿 Cuaderno San Martin 1929 对于一本偶然的诗集,这样的人并不多,他们有闲暇阅读,着魔于他们心灵的无论什么音乐,但在他们的自然生命里大约十到二十次无力写诗:以一种正确的星辰排列。对这样的机会加以利用并无害处。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 《在一封致伯纳德·巴尔顿的信中》(1842) 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 就是沿着这条沉睡而混浊的河 开来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乡? 小小的彩船必定曾经上下颠覆着航行 在栗色激流中的根块之间。 仔细思索,让我们推想这条河 当时是蔚蓝的,仿佛是从天空中流下, 有小小的红星标志着胡安·迪亚兹 受饿,而印第安人就餐的地方。 肯定有一千人,又有千万个人 渡过了一片宽达五个月亮的大海而来, 那里仍然是塞壬和海怪的居所 是让罗盘发疯的磁石的居所。 岸上他们竖起摇晃的小屋几间, 不安地入睡。他们说此地是里亚却洛, 但这却是在博卡编造的谎言。 这是我所居住的一片街区:巴勒莫。 一片完整的街区,但坐落在原野上 展现给黎明,雨和猛烈的东南风, 一片同样的楼群,仍然在我的街区: 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恰加。 一家杂货店绯红如纸牌的反面 光彩夺目,后屋里有人在玩着扑克; 绯红的杂货店生意兴隆,雄霸一方, 成了街角的主人,已经怨恨,无情。 第一声风琴越过地平线而来 送出多病的乐曲,它的哈巴涅拉和呓语。 大院里此刻一致推选伊里戈扬。 某架钢琴弹奏着萨波里多的探戈。 一家烟铺像一朵玫瑰,熏香了 荒野。暮色已深入了昨天, 人们共同担负着一个幻想的过去。 缺少的只是一样:道路的对面。 很难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开始。 我想它就像水和大气一样永恒不灭。 伊西多罗·阿塞维多 的确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那些地名与日期: 词语的欺骗—— 但我怀着敬畏抢救了他的最后时日, 不是别人所见的那一天,而是他自己的, 为了写下它我要避开我的命运。 醉心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后房牌戏, 生在阿洛约·德尔·米地奥的右岸,一个阿尔西纳派, 西城古老市场的国产品监察官, 第三区的警官,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召唤下他从军征战 在塞佩达,在帕逢,在科拉尔的沙滩。 但我的言词无须提起他的战斗, 因为他已将它们注入了他内心的一个梦。 因为像别人写诗一样, 我的外祖父创造了一个梦境。 当一场肺炎将他侵蚀 迷幻的热病又篡改了日子的脸相, 他从记忆里收集着火的文件 来铸造他的梦。 这发生在塞拉诺街的一幢房子里, 在一九零五年那个白热的夏天。 他梦想两支军队 进入一场战斗的阴影; 他列数了统帅,旗帜,分队。 “现在军官们在筹划,”他说道,那声音清晰可闻, 为了看见他们他想支起上身。 他召集了大草原: 侦察崎岖的地形,让步兵能够坚守 也寻找坚实的平野,让骑兵的冲锋攻无不克。 他做出最后的召集, 集合了数以千计的脸,这个人认识他们但在多年之后已不再认识: 相片里黯然消褪,须发丛生的脸, 在普安特·阿尔西纳和塞佩达和他生死与共的脸。 他进入了他的日子的包围圈, 为的是这想像的防御,他的忠诚渴望着它,不是出于一种软弱的驱使。 他纠集了一支布宜诺斯艾利斯阴魂的军队 为了杀死自己。 就这样,在望得见花园的卧室里, 他在一个梦中为国捐躯。 用旅行的譬喻,人们把他的死讯告诉了我;我并不相信。 我是个男孩,我当时还不知道死亡,我是不死的; 多少天,我曾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把他寻找。 城南守灵的一夜 给莱蒂西亚·阿尔瓦雷兹·德·托菜多 因为某人的死 ——一种神秘,我掌握了它空洞的名字,但我们看不到它的现实—— 在城南有一幢房子门户洞开直到黎明, 一幢陌生的房子,我命中注定见不到第二次, 但它今夜却在等待着我。 发出一道睡梦深沉时警醒的光辉, 被痛苦的夜晚消磨,清晰, 在现实中细致入微。 我走向它为死亡所重压的不眠之时, 穿过记忆般基本的街道, 穿过黑夜里充盈丰盛的时间。 听不见更多的生命 除了游荡在一家昏暗店铺附近街区里的人们 和世上某一位孤单的吹哨者。 怀着期待,我慢步而行, 来到了我所寻找的这片街区,这幢房子,这扇质朴的门, 不得不庄重的人们迎接我, 活过了我父辈年月的人们。 我们估量着命运,在一间面向院子的洁净房间里 ——这院子处于黑夜的力量与圆满之下—— 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因为现实更巨大 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 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 那些细小的智慧令我感动 它们随每一个人的死亡而失去 ——书籍的习惯,一把钥匙的习惯,一具肉体在别的肉体中间的习惯—— 无法恢复的节奏,为了他 构成了这世界的友情。 我知道每一种特权,尽管隐晦,都是在奇迹的范围里 而这就是个大奇迹,加入这守夜, 聚集起来,围住这谁也不认识的人:死者, 聚集起来,隔绝或守护他死亡的第一夜。 (守灵使一张张脸孔消瘦; 我们的眼睛就像耶稣正在高处死去。) 而死者,那不可思议的人呢? 他的现实处在与他无关的花朵之下 他死亡的好客会给予我们 另一段时间的回忆 和城南铭刻般警练的街道,要一条条地体味, 和吹在回返的脸上的阴暗的微风 和从那巨大痛苦中解救了我们的黑夜: 真实者的厌烦。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死亡 I.恰卡里塔 因为南城墓园的肺腑里 填满了黄色的热病,直到高喊道够了; 因为南城幽深的房屋 把死亡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脸上 也因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再也不忍看见那死亡, 一铲接一铲,他们把你挖开 在丧失了西风的边缘, 在尘暴和 留给马车夫的第一堆沉重的垃圾之后。 这里只有世界 和星星在几个小农场上升起的习惯, 而火车从贝尔麦霍车库开出 运走那些死亡的遗忘: 死去的男人,胡须蓬乱,圆睁着双眼, 死去的女人,肉体残忍,魔力全无。 死亡的欺骗——人与生俱来的肮脏—— 仍然在肥沃着你底层的土壤,因此你召集 你的幽灵混合军,你秘密的骷髅游击队 它们落入你被埋葬的黑夜之底 仿佛落入了大海深处, 朝向一种没有不朽也没有尊严的死亡。 一种顽强的植物,炼狱的残渣。 压迫着你无边的墙壁 它的含义就是沉沦, 而对腐烂深信不疑的陋巷 把它火热的生命投到你脚下, 投到由一支泥土的低沉火焰穿透的通道里 或茫然无措于手风琴懒惰的演奏 或狂欢节号角平淡的呼鸣之中。 (命运最为永久的判决 在我身上延续,我在你黑夜中的今夜听见它, 当吉他在弹奏者的手中 像言词一样地诉说。它们诉说着: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 生命是临近的死亡。) 墓地的漫画像,盖马 把外来的死亡招到你脚下。 我们耗尽了现实,使它患病:210辆马车 败坏黎明,往那 烟雾迷朦的大墓场运送 每天的废料,我们已用死亡玷污了它们。 歪斜破旧的木头圆顶和高高的十字架 ——最后一盘棋的黑色棋子——穿过你的街道 而它们多病的威严将掩盖 我们死亡的耻辱。 在你严守纪律的围地里 死亡无色,空洞,用数字计算; 它缩小为日期与名字, 词语的死亡。 恰卡里塔: 这个国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下水道,最后的斜坡, 比别处活得更长,也死得更长的城郊, 这死亡的,而不是来世的麻风病院, 我听见了你失效的词语而不相信, 因为你自己对悲剧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动。 也因为一朵玫瑰的完满胜过了你的大理石。 Ⅱ.里科来塔 在这里死亡拥有荣誉,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审慎的死亡, 长久而幸运的光明的血亲, 这光来自索科洛的庭院 也来自炉膛里细小的灰烬 生日牛奶里微妙的甘甜 和院落的深邃的朝代。 与它达成协议的 有古老的温柔,也有古老的严厉。 你的前额是勇敢的门廊 和树木盲目的慷慨 暗指了死亡而一无所知的飞鸟的言辞 和那些战争的送葬里 鼓手们振作勇气的鼓点; 你的肩头,城北缄默的寓所 和罗萨斯的刽子手们杀人的墙。 在大理石帮助下,在崩散中成长着 死者的无可再现的国度 他们在你的黑暗里成为非人 自从玛丽亚·德·洛斯·多洛利斯·马西埃尔,乌拉圭的女儿 ——你花园里注定要归于上苍的种子—— 多么微不足道,在你的荒野里沉沉入睡。 但我却愿意伫足沉思,我想到 那些轻贱的花朵,它们是你虔诚的注脚 ——你身边金合欢树下的黄土, 从你陵墓中升起的,纪念的花朵—— 想到为什么它们优雅与沉睡的生命 紧连着我们所爱的人们可怕的残骸。 我提出这个问题,又将说出它的回答: 花朵永远守望着死亡, 因为我们人类永远都不可思议地懂得 它沉睡的,优雅的存在 乃是能够陪伴已逝者的最好事物 不会因骄傲于活着而冒犯他们 也不比他们更富有活力。 致弗朗西斯科·洛佩兹·梅里诺 倘若你用蓄意的手给自己带来死亡, 倘若是你的意愿要拒绝这世上所有的黎明, 那么用自相矛盾的词语召唤你也徒劳无益, 命运注定了它们的不可能,它们的失败。 那么,我们剩下的就只有 谈论玫瑰的耻辱,它们无法将你阻止, 那个日子的耻辱,是它给了你枪击与结束。 我们的声音怎么能对抗 崩溃,泪水,大理石带来的确信? 但是一些温柔,什么样的死亡都不能将它们缩减 ——音乐向我们吐露的,亲切,难解的消息, 凝聚为无花果树和蓄水池的祖国, 证明了灵魂无罪的爱情那炽热的引力—— 满载的分分秒秒 现实的光荣用它们拯救了自己。 我想到它们,我也想到,隐秘的朋友, 也许我们用自己的偏爱的形象,造就了死亡, 想到你已经从钟声里认识了她,天真而优雅, 你那勤奋的学生字体的姐妹, 想到你也许曾向往把自己引向她,像在梦中 在那有着尘世的忘却,但却是友好的梦中, 全部的遗忘都在那里向我们祝福。 倘若这是真的,倘若在时光抛下我们之际 一粒永恒的种子,一种世界的滋味还在我们身边, 那么你的死就将减轻, 轻得像你的诗行,你永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 那么,这些乞求保佑的友谊 将不会再亵渎你的黑暗。 两首英语诗 给贝阿特里兹·比比隆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 I 无用的黎明发现我在一个荒凉的街角;我活过了黑夜。 黑夜是骄傲的波浪:暗蓝色的波浪高高落下,满载着深土的各种色彩,满载着靠不住而值得渴望的事物。 黑夜有一种神秘赠予和取舍的习性,将事物一半放弃,一半扣留,那是黑暗半球的快乐。黑夜如此行事,我告诉你。 澎湃的波澜,那黑夜,照例留给了我细碎和琐屑的东西:某些受憎恨的聊天朋友,奏给梦听的音乐,刺人的灰烬的烟雾。我饥饿的心并不需要的东西。 巨浪送来了你。 词语,一切词语,你的笑声;还有美丽得如此懒散而没完没了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掉了词语。 溃散的黎明发现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荒凉的街上。 你背转的侧影,组成你姓名的声音,你笑声的曲调:这些都是你留给我的赫赫有名的工具。 我在黎明倾倒它们,我丢失了它们,我找到它们;我向寥寥无几的迷路之犬,也向寥落迷失的晨星讲述它们。 你黑暗富足的生命…… 我必须认清你,用某种方式:我收起你留给了我的这些著名的工具,我要你隐藏的容颜,你真实的微笑——你凉爽的镜子熟悉的,那寂寞,嘲弄的微笑。 Ⅱ 我能用什么来拥有你? 我交给你狭窄的街,孤注一掷的日落,荒郊的冷月。 我交给你一个人的痛苦,他曾向寂寞的月亮久久凝望。 我交给你我的祖先,我的死者,活着的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幽灵:我父亲的父亲被杀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两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肺叶,他留着胡子,死去了,他的士兵把他裹在一张母牛皮里;我母亲的祖先——才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是死马上的鬼魂。 我交给你我的书本也许会拥有的无论什么样的洞见,我生命中所有的无论什么样的男子气概或谐趣。 我交给你一个从不忠诚的人忠诚。 我交给你我自己的核心,我以某种方式将它保存下来——不经营词句,不与梦交往,不为时间、快乐和噩运所接触的中心。 我交给你,在你出生前多年,在日落之际看见的一朵枯黄玫瑰的记忆。 我交给你对你自己的解释,有关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确凿而惊人的消息。 我能够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灵的饥渴,我在尝试贿赂你,用无常,用危险,用失败。 1934 循环的夜 给西尔维纳·布尔里奇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 星辰与人都一遍遍往复循环; 宿命的原子将会重塑那些急迫的 黄金阿佛洛蒂忒,底比斯人,古希腊广场。 在未来的世代,人马怪将要 用无隙的奇蹄重压拉庇泰人的胸膛; 当罗马化做尘土,在发臭的宫殿 那无边的夜里,米诺滔仍会呻吟不已。 每一个失眠之夜都会回来:毫无二致。 写下这行诗的手将再生于同一个 子宫。铁甲的军队要筑起深渊。 (爱丁堡的大卫·休漠说过同样的事。) 不知道我是否会在下一个循环里 归来,像循环小数那样归来; 但我知道有一个晦黯的毕达哥拉斯轮回 一夜夜总把我留在世上的某处。 那地方在郊外。一个遥远的街角 它可以在北方,在南方或西方, 但总是有一堵蓝色的墙,一棵 荫蔽的无花果树和一条破败的小路。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给众人 带来了爱情或黄金,却仅仅留给我 这凋零的玫瑰,这徒劳的线团, 这些街道重复着我血液里古老的名字 拉普里达,卡布莱拉,索莱尔,苏亚雷斯…… 名字里长鸣着(如今已隐秘无闻) 军号,共和国,骑兵和早晨, 幸运欢乐的凯旋,军人的英勇牺牲。 被无主黑夜压迫的处处广场 是一座废宫里深沉的院落,阒无人迹 而那些蕴育了空间的一致的街道 是模糊的恐惧与梦的走廊。 阿那克撒哥拉斯破解的凹面之夜归来; 在我的肉体中,不断归来的是永恒 和一首无穷无尽的诗的回忆,抑或是计划?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 1940
  1. ?拉庇泰人(Lapithae),是希腊神话中住在忒萨利亚的部落,曾与人马怪(Centauri)多次交战。
  2. ?米诺滔(Minotaurus),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之妻帕西淮与海神派来的海牛生下的人身牛首怪物,住在代达罗斯为他造成的迷宫里,吞噬犯人和雅典每年(一说三年)一次送来的七对童男童女。后为忒修斯所杀。
  3. ?阿那克撒哥拉斯(Anaxagoras,约公元前500-前428),古希腊哲学家,首位在雅典授徒的哲人,他的弟子有佩里克利斯,欧里庇得斯,也许还有苏格拉底。他创立了宇宙论,并发现了日月食的真正原因。传世的著作为可能是三卷本的《论自然》的20个残篇。
猜测的诗 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于1829年9月22日 被一群效忠阿尔达奥的加乌乔游击队 刺杀,他在死前想到: 在这最后的傍晚子弹呼啸。 一阵风,风中满目烟尘, 日子崩溃,而战斗 扭曲,胜利是别人的。 野蛮人胜了,那些加乌乔胜了。 我曾钻研过教会法和世俗法, 我,弗朗西斯科·纳西索·德·拉普里达, 我的声音曾宣布了这严酷的 土地的独立,被打败了, 满脸的血污和汗水, 没有希望,没有恐惧,四顾迷惘, 穿过最偏僻的郊野向南突围。 就像《炼狱》中的那个上尉, 他曾流着血在原野上徒步奔逃, 被死亡所蒙蔽和践踏 在黑暗的河流失去名字的地方, 我也会倒下。结局就是今天。 沼泽地两侧的沉沉黑夜 窥伺着我,阻止着我。我听见 我灼热的死亡之蹄把我追逐 用骑兵,用口络和长矛。 渴望成为别人,成为法官, 渴望读书,渴望宣判的我 将躺在沼地之间开阔的天空下; 但一种莫名的,秘密的快乐使我 鼓起了勇气。我终于面对了 我在南美洲的命运。 把我送往那毁灭的黄昏的 是这脚步混乱的迷宫 它是我的日子编织的,自从 一个诞辰日开始。我终于发现 我的岁月的隐秘的钥匙, 弗朗西斯科·德·拉普里达的宿命, 那缺失的字母,那完美的 形式,上帝起初就了如指掌。 在这黑夜的镜子里我追上了 我那无可怀疑的永恒的脸。圆环 即将合上。我等待着它的到来。 我的脚踩上了寻找着我的 长矛的阴影。我死亡的嘲弄, 骑兵,鬃毛,一匹匹战马, 向我收紧了包围圈……这是最初的一击, 现在坚硬的铁把我的胸膛刺破, 亲切的刀子穿透了咽喉。 1943 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那些日子的记忆何处寻找? 你在世上拥有的日子,编织了 欢乐与痛苦,为你造就了宇宙的日子? 由岁月汇成的长河 丢失了它们;你是索引中的一个词。 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 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 对于你,暗中的朋友,我们只知道 你在一个傍晚听见了夜莺。 在阴影和常春花之间,你虚空的阴影 想必会把众神视为吝啬。 但日子是一张琐碎痛苦的蛛网, 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胜过成为 造就了遗忘的灰烬? 在别人的头上众神点燃了 荣誉的酷烈的光,它注视内部,计算着裂缝, 荣誉,用盛开使它所崇敬的玫瑰枯萎; 他们对你更加怜悯,我的兄弟。 在一个永远不会成为黑夜的黄昏里沉醉, 你倾听着忒奥克里图斯的夜莺。
  1. ?忒奥克里圈斯(Theocritus,约公元前310-前250),希腊诗人,牧歌的创始人。他的诗被称为“田园诗”。
纪念胡宁的胜利者苏亚雷斯上校的一页 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贫穷,流放, 衰老的耻辱,在祖国大地上延伸着的 独裁者的阴影,他的兄弟们在他战斗时出售的 巴里奥·德尔·阿尔托的房屋,无用的日子 (一个人希望忘却的日子,一个人知道终会忘却的日子), 倘若他曾拥有他的豪迈时刻,在马背上, 在胡宁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置身于一个通往未来的地点, 仿佛那山岳的竞技场就是未来。 徒然流逝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倘若在他身上 有过一个顶点,一次狂喜,一个傍晚。 他在美洲的战争中服役了三十年。最终 命运把他带到了东岸国,带到内格罗河畔的原野。 在那个黄昏里他会想到 这玫瑰是为他而盛开: 胡宁的血战,长矛相交之际 那无限的瞬间,指挥战斗的命令, 最初的失败,和在轰响中 (对于他像对于军队一样突然) 他呼叫秘鲁人猛攻的嗓音, 光,冲锋的冲动和宿命, 大军的愤怒的迷宫, 没有一声枪响的长矛的交战, 他用铁枪刺穿的那个西班牙人, 胜利,狂喜,疲惫,袭来的睡意, 沼泽里奄奄待毙的人们, 无疑是在向历史说话的玻利瓦尔, 已经西沉的太阳,水与酒被重新品尝的滋味, 和那个被战斗践踏和抹去了脸的死者…… 他的曾孙写下了这些诗行;而一个缄默的声音 从流血的往昔传到了他耳边: ——我在胡宁的战斗算得了什么,如果它只是一段光荣的记忆, 一个为考试而记住的日期,或地图集里的一个地点。 战斗是永恒的,足可省略看得见的 军队与军号的壮观; 胡宁是两个平民在街角诅咒一个暴君, 或一个无名的人,在监狱里死去。 1953 马太福音,XXV,30 宪章车站,第一座桥梁,我脚下 列车的隆隆轰响编织着钢铁的迷宫。 蒸汽与汽笛向夜空攀升。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夜突然间成了最后审判。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上 也从我存在的中心,一个无限的声音 说出了这些事物(这些事物,不是这些词语, 是我对一个惟一的词暂时而无力的翻译): ——星辰,面包,东西方的图书馆, 纸牌,棋盘,陈列馆,天窗与地窖, 用来在大地上行走的一具人身, 在黑夜里,在死亡里生长的指甲, 遗忘的阴影,令事物增殖的忙碌的镜子, 音乐的倾斜的瀑布,时间最为驯顺的形式, 巴西与乌拉圭的边界,战马与白昼, 一个铜砝码,一卷格雷蒂尔萨加, 代数和火焰,你血液中的胡宁冲锋, 比巴尔扎克人口更多的日子,郁金香的芬芳, 爱情与爱情的前夜,无法忍受的怀念, 地下埋藏的珍宝一般的梦,慷慨的幸运, 和没有人能凝望而不晕眩的记忆, 这一切被交付给你,还有 英雄们古老的食粮: 虚伪,失败,耻辱。 他们在你身上徒劳地挥霍了大海, 徒劳地挥霍了透过惠特曼神奇的双眼看见的太阳; 你用尽了岁月而岁月也用尽了你, 而你仍旧没有写下这首诗。 1953 匕首 给玛格莉塔·本热 在一个抽屉里有一把匕首。 它是上世纪末在托莱多打造的;路易斯·梅里安·拉芬努尔把它给了我父亲,他带着它离开了乌拉圭;埃瓦里斯托·卡列戈有一次曾将它握在手中。 无论谁见到了它都要把玩一番;仿佛他一直在寻找着它;手迅速握住期待的刀柄;顺从有力的刀锋在鞘中精确地滑动。 匕首希望的是别的事情。 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人们构想了它,造就了它,是为了一个十分精确的目的;在一种永恒的意义上,它就是昨夜在塔瓜伦坡刺死了一个人的匕首;是雨点般落到恺撒身上的匕首。它渴望杀戮,它渴望布散突然的血。 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在草稿与信件之间,匕首没完没了地梦着它朴实无华的老虎之梦,挥舞着它的时候,那只手就充满了活力,因为那片金属充满了活力,每一次与凶手接触,那片金属都会预感到,人们创造它是为了谁。 我时常为它而悲哀。如此的坚忍,如此的信念,如此冷静或天真的骄傲,而岁月徒然掠过,毫不留意。 罗盘 给艾舍尔·赞博兰·德·托莱斯 万物都是一种语言的词汇 某人或某物用它们夜以继日地 写下那无尽的谵言呓语 这就是世界的历史。在这样的涂鸦里 经过了伽太基和罗马,我,你,他, 我自己也不曾领悟的一生 那种身为神秘,幸运,密码 和巴别塔的全部混乱的痛苦。 在姓名背后,是那无名无姓的, 今天我感到它的阴影压住了 这蔚蓝的,闪亮的,轻盈的磁针, 这指针把渴望投向大海的尽头, 仿佛是属于梦中所见的一块手表 或是一只微微扑动的沉睡之鸟。 一位十三世纪诗人 回想那第一首十四行诗 (这名字当时还不存在)苦心的草稿, 那不为人知的纸页,错落着装满了 罪孽的三行诗和四行诗。 他用羽笔慢慢磨光它的瑕疵 但没有成功。他停下。也许 从未来和它神圣的恐怖里 曾经有一声夜莺的低鸣远远传来。 他是否感到了他不是孤身一人, 感到神秘的,不可理解的阿波罗 向他展现了一个原型, 一个渴望的水晶,它将抓住 黑夜关闭而白昼打开的一切: 代达路斯,迷宫,谜语,俄狄甫斯? 乌尔比纳的一名士兵 疑心自己不配再有别的壮举 像在海上的那一次,这名士兵 委身于各种肮脏的手艺, 默默无闻,流浪在他那严酷的西班牙。 为了抹去或减轻现实的 残暴,他寻找着梦境 而罗兰和古代不列颠的传说 给了他一种魔幻的往昔。 落日西逝,他会沉思广阔的 原野,青铜的光在原野中持续; 他会感到日暮途穷,孤单,贫困, 而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音乐的主人; 横卧在某一个梦境的海底 他成了漫游的堂吉诃德和桑乔。 边界 这些在西风里深入的街道 必定有一条(不知道那一条) 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走过, 漠然无觉,也不加猜测,屈从于 某人,他制定全能的律法 和秘密而又严格的标准 给阴影,梦幻和形体 正是它们拆散又编织着这个生命。 倘若万物都有结局,有节制 有最后和永逝,还有遗忘 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子里,是谁 已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 透过灰色的玻璃黑夜终止, 在黯淡的桌面上,那堆 被参差的阴影拉长的书籍 必定有某一本,我们决不会翻阅。 在城南有不止一道破败的大门 门前装饰着粗糙的石瓶 和仙人掌,禁止我的双脚踏入, 仿佛那大门只是一幅版画。 某一扇门你已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在徒劳的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还有那四张脸的不眠者,雅努。 在你所有的记忆里,有一段 已经失去,已经远不可及; 谁也不会见到你走下那处泉水 无论是朗朗白日还是黄金的圆月。 你的嗓音将无法重复波斯人 用他飞鸟与玫瑰的语言讲述的事物, 当你在日落之际,在流散的光前, 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事情。 而无穷无尽的罗纳河和湖泊, 如今我俯身其上的全部昨天呢? 它们将无影无踪,就像伽太基 拉丁人已用火与盐将它抹去。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了我; 此刻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
  1. ?雅努(Janus),罗马神,也许由拉丁语janua(门)而得名。最初为司光明的太阳砷,后成为司出入口之神。一般形象为两张睑,一张看过去,一张看未来,某些埃特鲁亚人制作的雅努像有四张脸。
一个萨克森人 (公元449年) 此刻佝偻的月亮已落下; 在黎明,那金发的粗鲁汉子 用迟疑的双脚缓缓踏上了 海滨滩头的细沙。 远过苍白的海湾,他注视 空旷的陆地和黑色的山岭, 在这一日,这个原初的时刻 在上帝尚未造出色彩的这一刻。 他是坚强的。他的幸运靠的是 船桨,鱼网,犁,刀,盾牌; 奋斗的,坚忍的手能够 用黑铁刻下一个固执的鲁纳文字。 从一片沼泽的陆地他来到 这块被重重大海侵蚀的陆地; 正像那白昼,命运的穹隆升起在 他头顶,也在他的守护神之上, 他用笨拙的手,用破布铁钉 来装饰沃登或图诺尔, 在他们的祭坛上,他残忍地奉献 马匹,狗,飞禽和奴隶。 为了吟唱记忆或颂歌 他铸造了那些诘屈聱牙的名字; 战争是人与人的遭遇。 也是长矛与长矛的遭遇。 他的世界是海上的魔法世界, 充满了国王,狼群,从不宽恕的 宿命,还有那众神咒语的恐怖 潜伏在松树林的心脏里。 他带来了那些基本的词语 时间会把它们组成的语言 抬举为莎士比亚的音乐: 夜与昼,水与火,色彩与金属, 饥饿,焦渴,痛苦,梦,战争, 死亡,和人类的其他习性; 在迷乱的山林里,在广阔的草原上, 他的子孙创造了英格兰。 戈莱姆 倘若(那位希腊人在《克拉提鲁斯》中 曾如此断言)名字乃是事物的原型, 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 而在尼罗河这个词里是它的滚滚长流。 那么,将辅音与元音加以组合, 就必有一个可怕的名字,秘密地 归结了上帝的本质,而全能 在精确的字母与音节中得到了保留。 在乐园里,亚当与所有的星辰 知道这个词。罪恶的铁锈 (神秘哲学家们说)抹去了它, 无数个世代过去,人类已将它遗失。 但人的技巧,人的天真之心 没有止境。我知道有一天 上帝的选民曾经寻找过那个名字 在犹太区的斋夜之中。 不同于那些在朦胧历史里 只投下一道朦胧暗影的众人, 仍然青翠而生气勃勃的是 对布拉格拉比犹大·莱翁的记忆。 渴望着知道上帝所知的事物, 犹大·莱翁埋首于字母的 组合,它们错综复杂的变更 最终他念出了那个名字,它就是钥匙, 大门,回声,是主和巨厦, 对着一个玩偶,他用笨拙的双手 艰难地传授这些字母的秘密 时间的,空间的秘密。 那赝物抬起了它困睡的 眼睑,看见形体与色彩 而不理解,在喧闹声中茫然, 接着它尝试起胆怯的迈步。 渐渐地它看见自己(就像我们) 被囚禁于这声音回荡的蛛网 这座由将来,过去,昨天,同时,方才, 左右,你我,它们,别人织成的网罗。 (那神秘哲学家充当这奇异的 生命的灵感,把它称为戈莱姆; 这些真相舒莱姆曾经提到过, 在他书中一个博学的地方。) 那位拉比向它揭示宇宙 (这是我的腿;这是你的;这是绳子) 终于,在几年以后,那冥顽的弟子 多少已能够清扫犹太教堂。 也许在记录里有一个错误 或是在那个神圣名字的组合里; 无论这巫术多么高超, 那位人类的学徒从没有学会说话。 它的眼睛更像狗而不像人, 而比起狗眼,它们更接近于物, 这目光会在拉比身后跟随 穿过那些隐秘宅室的可疑的暗影。 戈莱姆还存在一点反常与粗鄙 因为每当它经过,拉比的雄猫 就躲藏起来。(舒莱姆书中没有这只猫 但透过时间,我猜到了它。) 向着上帝它举起孝顺的手臂 摹仿它的上帝默默祈祷 或者,带着愚蠢的微笑,它松动, 报以凹面的,东方式的鞠躬。 拉比望着它,满目柔情 也有某种恐惧。我是怎样(他自语) 得以制成了这伤心的儿子, 却又停步不前,算是上智无为? 我何必在无穷无尽的序列里, 增添又一个象征?我何必 给那在永恒中徒然缠绕的线团加上 又一场因果,和又一个不幸? 在痛苦与迷朦之光的时辰里 对着戈莱姆他垂下了双眼。 又有谁能告诉我们上帝感到了什么 当他望着他在布拉格的拉比? 1958 赠礼之诗 给玛莉亚·艾舍尔·瓦斯奎斯 没有人能读出泪水或责备 来贬低这篇上帝之威力的 宣言,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 同时给了我书籍与黑夜。 他让失明的双眼来充当 这座书城的主人,这眼睛只能 在梦的图书馆里阅读 毫无意义的篇章,它们都由黎明 让给了它的渴望。日子 在眼前徒然挥霍它无限的卷帙 它们艰深如那些在亚历山大 被焚毁的艰深的原稿。 因为饥渴(一个希腊传说讲述过) 一位国王在喷泉与花园间垂毙; 我漫无目的跋涉在这盲目的 图书馆,这座高大而幽深的监狱。 百科全书,地图册,东方 与西方,世纪,朝代, 符号,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 由墙壁提供,但毫无用处。 在我的黑暗里,那虚浮的冥色 我用一把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 我,总是在想像着天堂 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 某种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 命运这个词,安排了这一切; 另一个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 也曾领受过这数不清的书籍与黑暗。 在缓慢的陈列馆里游荡 怀着神圣的无名恐惧我时常感到 我就是那另一个,那个死者,曾经 在同样的日子迈过同样的步履。 在两者之中,是谁写下了这首诗 一个复数的我还是一道孤单的阴影? 那给我命名的词又算得了什么 倘若这诅咒是共同的,是同一个? 格鲁萨克或博尔赫斯,我观看着 这亲爱的世界变形与熄灭 成为一堆苍白,模糊的灰烬 就仿佛是梦境,或者是遗忘。 棋 I 在他们庄严的角落里,对弈者 移动着缓慢的棋子。棋盘 在黎明前把他们留在肃穆的 界限之内,两种色彩在那里互相仇恨。 那些形体在其中扩展着严峻的 魔法:荷马式的车,轻捷的马 全副武装的后,终结的国王, 倾斜的象和入侵的卒子。 在棋手们离开之后, 在时间将他们耗尽之后, 这仪式当然并不会终止。 这战火本是在东方点燃的 如今它的剧场是全世界。 像那另一个游戏,它也是无穷无尽。 Ⅱ 软弱的王,斜跳的象,残暴的 后,直行的车和狡诈的卒子 在黑白相间的道路上 寻求和展开它们全副武装的战斗。 它们不知道是对弈者凶残的 手左右着它们的命运, 不知道有一种钻石般的精确 掌握着它们的意志和行程。 而棋手同样也是被禁锢的囚徒 (这句话出自欧玛尔)在另一个 黑夜与白天构成的棋盘上。 是上帝移动棋手,后者移动棋子。 在上帝身后,又是什么上帝设下了 这尘土,时间,睡梦与痛苦的布局?
  1. ?欧玛尔(Omar Khayyam),阿拉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作品今仅存几本有关形而上学的小册子和一篇关于欧几里得的论文。《鲁拜集》传为他所作,但二十世纪评论家阿里·达希提在《欧玛尔·海亚姆的探求》一书结尾处认为,《鲁拜集》中欧玛尔的真作不超过102行。
埃尔维拉·德·阿尔维阿尔 她曾拥有一切但渐渐地 一切又弃她而去。我们曾见过 她拥有美貌的武装。清晨 和酷热的正午从它们的峰顶 向她展现了大地之上 荣华的万国。暮色将它们抹去。 星辰的恩惠(无边无际的 无所不在的缘由之网) 给予她财富,它废除了距离 如同阿拉伯的魔毯,并且将欲望 混同于占有,还有诗歌的赠礼, 它把真正的痛苦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还有激情,和血液里 伊杜扎安戈的战斗和月桂的重量, 还有在时间飘逝的长河 (长河与迷宫)和缓慢的 暮色里迷失的快乐。 一切都背弃了她,除了 一样。慷慨的优雅 陪伴着她直到她日子的尽头, 比疯狂和黯灭走得更远, 仿佛是一个天使。对于埃尔维拉 一年年过去,我最先看见的 是微笑,那也是最后见到的。 苏珊娜·索卡 怀着缓慢的爱她观看夜晚 流散的色彩。她的快乐 是沉迷于复杂的乐曲 或是诗篇的奇异生命。 没有原色的红,只有重重灰色 编织她精美的命运, 这命运精于取舍,也熟谙 摇摆不定,调和色彩。 她没有胆量踏进这茫然的 迷宫,她从外面观望着 形体,骚乱,喧嚣, 如同镜中那另一个女人。 无法以恳求打动的众神 把她弃给了那只名叫火焰的老虎。 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另一只老虎 创造一个相似之物的技巧 莫里斯:《伏尔松西固尔德》(1876) 我想到一只老虎。暝色提升了 巨大而繁忙的图书馆 让那些书架也显得遥远; 勇敢,天真,浴血而又新奇, 它要穿过它的树林与白昼 把足迹印上一道泥泞的河岸 这河的名字它并不知晓 (在它的世界里没有名字和往昔 也没有未来,只有确凿的瞬间) 它要跨越蛮荒的距离 要在交织的气味的迷宫里 嗅出黎明的气味 和麋鹿的沁香的气味; 在竹子的条纹里我辨认出 它的条纹,并且想见 它颤动的华丽皮肤所覆盖的骨架。 在这座行星上,徒劳地错杂着 凸面的大海和沙漠; 从南美洲一个遥远的港口 从这间屋子里我追踪和梦见了你, 在恒河两岸出没的老虎呵。 夜色流遍我的心灵我沉思 我在诗篇里呼唤的老虎 是一只象征与阴影的老虎, 一系列文学的比喻和 一连串百科全书的记忆 不是那要命的老虎,那不祥的珍宝 它在太阳或变幻无常的月亮之下, 在苏门答腊或孟加拉执行着 它爱情,懒散和死亡的惯例。 我反对象征的老虎,用那一只 真实的老虎,热血的老虎, 它屠杀了野牛种族的十分之一 而在今天,59年8月3日, 它在大草原上又铺开了一道沉着的 阴影,然而为它命名, 推想它的环境,这行为已经 把它变成了艺术的虚构,而不是 大地上行走的众生中的生命。 我们要寻找第三只老虎。这一只 像别的一样会成为我梦幻的 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 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 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我对此了若指掌,但某种事物 迫使我进行这模糊的,毫无意义的 古老冒险,我仍然坚持着 在入夜的时辰里寻找 那不在我诗中的,那另一只老虎。 一八九零年代一个阴影的典故 一无所有。除了穆拉尼亚的刀子。 除了灰暗夜色里的半截故事。 不知为什么,在黄昏我的身后总跟着 这个我无缘一见的刺客。 巴勒莫在下面。监狱 黄色的断垣岸然俯瞰着 郊野和荒漠。这一带蛮荒之地 游荡着那把锈烂的刀子。 刀。那张脸已被抹去 那个雇佣兵,他朴素的职业 是勇敢,他留给我们的惟有 一道阴影,一道铁的光芒。 愿黯淡了大理石的时间 保留这坚强的名字:胡安·穆拉尼亚。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 (1833-1874)之死的典故 我把他留在马上,留在 他寻找死亡的那个薄暮的时辰; 在他命运中所有的时辰里 这一刻将长存,痛苦和获胜。 在平原上前行的是白色的 战马与披风。死亡忍耐着 潜伏在来福枪里。满怀悲伤 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走在原野上。 那将他包围的是霰弹, 那被他凝望的是无垠的草原, 是他一生中耳闻目睹的东西。 这就是他每日的生活,在战斗中度过。 我让他巍然屹立于他史诗的宇宙 几乎不为诗篇所触及。 博尔赫斯们 对他们我一无所知或所知甚少, 我的葡萄牙祖先,博尔赫斯:模糊的血亲 在我的肉体中仍旧晦暗地继续着 他们的习惯,纪律和焦虑。 黯昧,仿佛他们从没有存在过 又同艺术的程序格格不入, 他们不可思议地形成了 时间、大地与遗忘的一部分。 这样更好。事情就是如此, 他们是葡萄牙人,是著名的人 撬开了东方的长城, 沉溺于大海和另一片沙子的海洋。 他们是神秘荒漠里迷失的皇帝 又是那些发誓说他没有死去的人们。 开始学习盎格鲁-萨克森语法 在大约五十个世纪之后 (这样的鸿沟全是时间为我们开凿的) 在维京人的龙从未到达的 一条大河的彼岸,我返回到 那些粗糙而累人的词语 它们,通过一张已是尘土的嘴, 我曾在诺森布里亚和墨西亚使用过, 在成为哈斯拉姆或博尔赫斯之前。 上星期我们读到裘力斯·恺撒 是从罗马城前来发现不列颠的第一人; 在葡萄再次成熟之前我将听到 那谜语的夜莺啼鸣的声音 和围绕在国王的墓穴周围的 十二名武士的挽歌。 另外的象征的象征,未来的 英语或德语的变奏,由这些词语向我揭示 它们曾有一度就是图像 一个人用它们来赞颂大海或一把剑; 明天它们将归来和复活, 明天fyr将不是fire而是那 驯服而又易变的神的状况 望着它,没有人能免于一种古老的恐惧。 要赞颂那无垠的 因果之迷宫,它会给我揭开 一面镜子,在镜中我看见的将是无人 或另一个人,而在这以前 它已经交给我这纯粹的冥想: 冥想一种黎明的语言。 路加福音,XXⅢ 异教徒或犹太人,或仅仅一个人 他的脸孔已经在时光里失落; 我们无法从遗忘中夺回 他的姓名,那些沉默的字母。 对于仁慈,他所知道的只是 一个强盗所能知道的,朱迪亚 把他钉上了十字架。对于以往的时间 如今我们只赶上了虚无。当他 完成最后的使命,死在十字架上时, 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他听见 那个在他身边死去的人 就是上帝,他盲目地对他说道: 请记住我,当你进入了 你的天国,而那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个终将判决大地上的众生的声音 从可怕的十字架上应许了他 天堂。在没有相交一语 直到他们的结局来临,然而历史 不会让这两人死去的 那一日傍晚的记忆消逝。 哦朋友们,耶稣的这位朋友的 天真,这一派纯洁,让他 从惩罚的耻辱之中 请求,并且赢得了天堂, 正是它一次次把他驱赶到 罪孽与浴血的不幸之中。
  1. ?朱迪亚(Judea),古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及约旦西南部地区。
诗艺 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 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 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返 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 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睡梦 梦见自己并未做梦,而死亡 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 夜夜归来的死亡,又称为睡梦。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里有一个象征 属于人类的往日与岁月,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要从死亡中看到梦境,从日落 看到痛苦的黄金,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诗歌 循环往复,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时候,在暮色里一张脸孔 从镜子的深处向我们凝望; 艺术应当像那面镜子 显示出我们自己的脸孔。 人们说尤利西斯厌倦了奇迹 当他望见了葱郁而质朴的伊撒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艺术就是伊撒加 属于绿色的永恒,而非奇迹。 它也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复无常的 赫拉克利特的镜子,它是自己 又是别的,像河水一样长流不息。 玫瑰与弥尔顿 散落在时间尽头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 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 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 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 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 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 弥尔顿曾将它凑近眼前, 而看不见。哦你这绯红,橙黄 或纯白的花,出自消逝的花园, 你远古的往昔魔法般留存 在这首诗里闪亮, 黄金,血,象牙或是阴影 如在他的手中,看不见的玫瑰呵。 致一位不再年轻的人 你已经望得见那可悲的背景 和各得其所的一切事物; 交给达埃多的剑和灰烬, 交给贝利萨留的钱币。 为什么你要在六韵步诗朦胧的 青铜里没完没了地搜寻战争 既然大地的六只脚,喷涌的血 和敞开的坟墓就在这里? 这里深不可测的镜子等着你 它将梦见又忘却你的 余年和痛苦的反影。 那最后的已将你包围。这间屋子 是你度过迟缓又短暂的夜的地方, 这条街,你每天把它凝望。
  1. ?达埃多(Dido),传说中的伽太基女王和建国者,因所爱的伊尼斯继续前往意大利而离弃了她,达埃多投入烈火中自杀身亡。
  2. ?贝利萨留(Belisarius,约505-565.3):东罗马帝国查士丁尼在位时(527-565)的名将。据《秘史》一书载,贝利萨留遭贬黜后被查士丁尼刺瞎了双眼,被迫沿街行乞。
奥德赛,第二十三卷 此刻,黑铁的剑已经完成了 这正义的使命:报仇雪恨; 此刻粗糙的矛与枪 已将恶人的血挥霍一净。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的重重大海 尤利西斯已回到了祖国,他王后的身边, 尽管有一个神和他灰暗的 风,还有阿瑞斯的轰鸣。 此刻,在婚床之上的爱情里 那光彩照人的王后已入睡,枕在 国王的胸膛上。但是那个 曾经日夜漂零,像狗一样 在世上流浪的人,那个 曾经名叫无人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致1899年的一位小诗人 要留下一首诗,为了那个在白昼尽头 等待着我们的悲凉时刻, 要把你的名字与它那黄金和暗影的 痛苦日期连在一起。这就是你的渴望。 怀着一腔激情,在白昼消褪之际, 你要苦织出这奇异的诗篇 你将永远——直到宇宙崩溃 证明那弥漫着奇异蔚蓝的时刻! 我不知道你是否完成了它, 或者,朦胧的兄长,你是否存在过, 但我是独自一人,我愿遗忘 把你单薄的阴影交还给 日月,只为了这疲惫的词语的呈现: 几行本应容纳了那个黄昏的词语。 得克萨斯 还是这里。这里,像大陆的 另一道边界,那无际的 原野,呼喊在此处寂寞地消逝; 还是这里,印第安人,套索,野马。 还是这里,秘密的飞鸟 在历史的轰鸣之上 颂唱一个傍晚和它的记忆; 还是这里,星辰的奥妙的 字母,今天指挥我的笔写下 那些名字,日月的连续的 迷宫并没有将它们拖走:圣哈辛托 和又一个温泉关,阿拉莫。 还是这里,这不得而知的 渴望的,短暂的事物就是生命。 写在一册《贝尔武甫的功绩》上的诗 多少次,我自问是什么缘由 促使我去学习那些粗鲁的 萨克森人的语言,而不怀明确的 期望,正当我的黑夜来临。 被岁月消磨的记忆 抛下了那些徒然重复的 词语,也像我的一生 编织又拆散它疲惫的历史。 灵魂(那么我告诉自己)会以一种 秘密而充分的方式,懂得 它是不朽的,它巨大而沉重的 圆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 比这渴望更远,比这首诗更远, 无穷无尽的宇宙在等待着我。 亨吉斯特·塞宁 国王的墓志铭 这块石头下长眠着亨吉斯特的遗体 他在这些岛屿中建立了奥丁家族 的第一个王朝 并且满足了鹰的饥饿 国王说道 我不知道这块石头上将刻上怎样的鲁纳文 但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在苍天之下我是雇佣兵亨吉斯特。 我把我的武力与勇气出卖给日落处的 众王,他们的国土 毗连着那一片有名叫 持矛武士的大海, 但武力与勇气无法忍受 永远被人们互相买卖 于是,在荡除了不列颠王 在北方的所有敌人之后, 我也从他手中夺走了光与生命。 我用剑攫取的这个王国令我快乐; 它有河流给船桨和渔网 有长长的夏季 和广大的土地给犁锄和农庄 有不列颠人将它耕种 还有石头的城市,我们 只能将它们交付给崩溃 因为那是死者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在我的背后 不列颠人咒骂我为叛徒, 但我总是忠实于我的勇气 也从未将我的命运交给别人, 没有人胆敢将我背叛。 断片 一把剑, 一把在黎明的寒冷中铸造的剑, 一把剑,剑上的鲁纳文 没有人能置之不理,也没有人能彻底弄懂, 一把来自波罗的海的剑,将在诺森布里亚得到赞颂, 一把剑,诗人们 要将它等同于冰与火, 一把剑,将由一个国王传给另一个 又由这个国王交给一个梦 一把剑,它将忠诚 直到惟有命运知道的一个时辰, 一把要将战场照亮的剑。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领导这美丽的战斗,人类的网罗,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染红狼的牙齿 和乌鸦残酷无情的喙,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挥霍血红的金子,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在黄金的床塌上杀死毒蛇, 一把剑,持剑的手 将会获得一个王国又失去一个王国, 一把剑,持剑的手 要掀翻枪矛的树林。 要握在贝尔武甫手中的一把剑。 致一位萨克森诗人 你的肉体,如今已是尘土和行星 曾像我们的一样在大地上留下重量, 你的双眼曾望见太阳,那颗著名的星辰, 你并不居住在严酷的往昔 而是在无穷无尽的当今, 在时间的极点与令人晕眩的顶峰, 你曾在你的庙宇中听见 史诗那古老嗓音的召唤, 你曾把词语编织, 你曾颂唱过布鲁南堡的凯旋 但没有将它归功于主 而是归功于你的国王的剑, 你曾怀着凶暴的欢乐赞颂黑铁的刀剑, 维京人的耻辱, 鹰与乌鸦的盛宴, 你曾在战争的颂歌里召集 这家族的惯常的比喻, 你曾在一个没有历史的时代里 在今日与昨天 也在布鲁南堡的血汗之中看见 一个古代黎明的水晶, 你如此深爱你的英格兰 却不曾为它命名, 如今你不是别的只是一些词语 由日尔曼学者加以批注。 如今你不是别的而只是我的声音 是它在复活着你黑铁的词语。 我请求我的众神或时间的总和 让我的日子达到遗忘, 我的名字该是无人,像尤利西斯的名字, 但是一些诗篇该留存下去 在那个适于记忆的黑夜里 或是在人类的早晨。 斯诺利·斯图尔卢森 (1179-1241) 你,曾经把一个冰与火的 神话留给了后辈的记忆的你, 你,确定了你野蛮的 日尔曼家族那凶暴的光荣的你, 在一个刀剑林立的傍晚 惊奇地感到你那靠不住的肉体 发抖了,在那个没有明天的傍晚 你觉察到你是个懦夫。 在冰岛的夜色里,咸味的 风暴掀动着大海。你的房子 已被包围。你畅饮了难忘的耻辱 直喝到渣滓。刀剑 在你苍白的头颅上落下 就像它无数次在你的书中落下。 致查理十二世 草原上的维京人,瑞典的 查理十二世,完成了 你神圣的祖先奥丁的进军, 自北至南,而令你快乐的乃是 将人们的记忆变成诗章的 业绩,尘世的会战, 霰弹的不可忍受的恐怖 坚定的刀和流血的光荣。 你知道征服与被征服 是漠然的机遇的脸相, 没有别的美德,除了勇敢 而大理石最终仅仅是遗忘。 炽热又寒冷,比沙漠更孤独; 你的灵魂无人企及,而你也已经死去。 伊曼努埃尔·斯威登堡 比别人更高大,这个人 在远方,在芸芸众生间行走; 偶尔召唤天使,叫出他们 秘密的名字。他看见 尘世的眼睛看不见的事物: 激烈的几何学,上帝的 水晶迷宫和阴间 那肮脏淫乐的旋涡。 他知道,天堂与地狱 是在你的灵魂与它们的神话里; 像那位希腊人,他知道 时间的日月乃是永恒的镜子。 他用贫乏的拉丁语记录着 没有何故与何时的最后的事物。 约纳桑·爱德华 (1703-1758) 远离城市,远离嘈杂的广场 和作为变化的时间, 爱德华,如今已成了永恒,梦见 并进入了黄金之树的阴影。 今天也是明天和昨天。在这宁静的世上 上帝创造的事物没有一件 不曾神秘地将他抬举, 无论是傍晚的还是月色的黄金。 他欣慰地想到,世界是愤怒的 一件永恒的工具,那渴望中的 天堂只为少数人而建造 而地狱则属于几乎所有人。 在这一团乱麻的中心 是另一个囚徒,那只叫做上帝的蜘蛛。 爱默生 那位高大的美国绅士 合上了这一卷蒙田,出门去寻找 另外一种毫不逊色的快乐 走进使土地上升的暝色。 他迈向深邃的西方的斜坡, 迈向那道落日熔金的边界, 穿过田野,就像今天 穿过这行诗的作者的记忆。 他想到:我读完了那些重要的书籍 也写作了别的书,晦暗的遗忘 不会抹去它们。一个神允诺了我 凡人所能了解的一切。 整个大陆传扬着我的名字; 我从未生活过。我要成为另一个人。 埃德加·爱伦·坡 大理石的光辉,尸衣下面 被蛆虫破坏的黑色解剖学—— 他收集这些寒冷的象征: 死亡的胜利。他并不害怕它们。 他害怕另外的阴影,爱的 阴影,人们共同的幸福。 蒙住他双眼的不是闪亮的金属 也不是墓穴的大理石,而是玫瑰。 就像在镜子的那一边 他孤身一人沉湎于他复杂的 命运:去臆造可怕的梦魇。 也许在死亡的那一边, 他仍旧在孤独而坚忍地 建立着壮丽而又凶险的奇迹。 坎登,1892 咖啡和报纸的香味。 星期天以及它的厌烦。今天早晨 和隐约的纸页上登载的 徒劳的讽寓诗,那是一位 快乐的同事的作品。老人 衰弱而苍白,在他清贫而又 整洁的居所里。百无聊赖, 他望着疲惫的镜中的脸。 已经毫无惊讶,他想到这张脸 就是他自己。无心的手触摸 粗糙的下巴,荒废的嘴。 去日已近。他的嗓音宣布: 我即将离世,但我的诗谱写了 生命及其光辉。我曾是华尔特·惠特曼。 巴黎,1856 漫长的疲惫已经让他对于 死亡的预感习以为常。他会心怀恐惧 而不敢进入喧嚷的白昼 也不敢走在人群里。垮掉了, 亨里希·海涅想到那条河流, 时间,它载着他渐渐远离了 那漫长的暗影,和做一个 人,做一个犹太人的痛苦命运。 他想到那些精美的曲调, 他曾是它们的乐器,尽管他深知 那旋律不属于树木也不属于飞鸟, 而属于时间和他模糊的日子。 它们救不了你,无论是你的夜莺, 你黄金的夜,还是你歌吟中的花朵。 拉菲尔·坎西诺斯-阿森斯 那个被投以石头和憎恨的民族, 他们痛苦中不朽的形象 曾用一种神圣的恐怖 在黑暗的守夜里将他吸引。 像畅饮美酒一样他也畅饮 圣经里的赞美诗和颂歌 并且感到那甘甜属于他自己 感到那命运属于他自己。 以色列呼唤着他。在暗中 坎西诺斯听见她,像那位先知 在秘密的峰顶听见主的 秘密的声音从燃烧的黑麦里传来。 愿他的记忆永远把我陪伴; 其他的事物会有光荣来讲述。 谜语 今天吟唱着诗篇的我 明天将是那神秘的,是死者, 居住在一个魔法与荒漠的 星球上,没有以往,没有以后,没有时辰。 神秘主义如是说。我相信 我不配进入地狱或天堂, 但我不作预言。我们的历史 像普洛透斯的形体一样变幻无常。 是什么漂泊不定的迷宫,是什么 光辉的盲目之白,将成为我的命运, 当这场冒险的结局 支付给我奇特的死亡的体验? 我要畅饮它清澈的遗忘, 永远存在;但决不曾经存在。
  1. ?普洛透斯(Proteus),希腊神话中为海神波塞冬所宠的老先知,住在埃及附近的法格斯岛,替波塞冬放牧海豹群。能变成任何形状,并能预言未来。
致我的读者 你是不可战胜的。难道那些 决定你命运的灵感不曾向你显示 尘土的确凿?你不可倒转的时间 难道不就是那一条长河 在它的镜子里赫拉克利特曾看见 他的短暂的象征?大理石等待着你 而你不会把它阅读。那上面早已写下了 日期,城市,和墓志铭。 别人也一样是时间的梦幻, 不是坚硬的钢也不是纯金; 宇宙,就像你,是普洛透斯。 黑暗,你将走向那等待着你的黑暗 它注定就在你行程的尽头。 要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你已经死去。 某人 一个被时间耗尽的人, 一个甚至连死亡也不期待的人 (死亡的证据属于统计学 没有谁不是冒着成为 第一个不死者的危险), 一个人,他已经懂得感激 日子的朴素的施舍: 睡梦,习惯,水的滋味, 一种不受怀疑的词源学, 一首拉丁或萨克森诗歌, 对一个女人的记忆,她弃他而去 已经三十年了, 他回想她时已没有痛苦, 一个人,他不会不知道现在 就是未来和遗忘, 一个人,他曾经背叛 也曾受到背叛, 他在过街时会突然感到 一种神秘的快乐 不是来自希望的一方 而是来自一种古老的天真, 来自他自己的根或是一个溃败的神。 他不需细看就知道这一点, 因为有比老虎更加可怕的理智 将证明他的职责 是当一个不幸者, 但他谦卑地接受了 这种快乐,这一道闪光。 也许在死亡之中,当尘土 归于尘土,我们永远是 这无法解释的根, 这根上将永远生长起, 无论它沉静还是凶暴, 我们孤独的天堂或地狱。 EVERNESS 不存在的惟有一样。那就是遗忘。 上帝保留了金属,也保留了矿渣, 并在他预言的记忆里寄托了 将有的已有的月亮。 万物存在于此刻。你的脸 在一日的晨昏之间,在镜中 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 它们仍会留在镜中。 万物都是这包罗万象的水晶的 一部分,属于这记忆,宇宙; 它艰难的过道没有尽头 当你走过,门纷纷关上; 只有在日落的另一边 你才能看见那些原型与光辉。
  1. ?见第288页英译本注释中“EVERNESS”条。
EWIGKEIT 醒来吧,我口中的卡斯蒂利亚诗篇, 说一说自从塞内加的拉丁语以来 被永远陈说的事情:那可怕的 断言,即万物都是蛆虫的食物。 来吧,来歌唱苍白的灰烬, 死亡的奢华,与这浮夸的 女皇的胜利,是她在践踏着 我们荣誉与欲望的军旗。 够了。那曾经为我的泥土祝福的 我不会像懦夫一样拒绝它们。 我知道有一种事物并不存在。那就是遗忘; 我知道在永恒中长存和燃烧着 我所丢弃的,众多的,精美的事物: 那煅炉,那月亮,那黑夜。
  1. ?见第288页英译本注释中“EVERNESS”条。
  2. ?塞内加,卢西乌斯·阿纽斯·塞内加(Lucius Annaeus Seneca,约公元前55-约公元39)及其儿子塞内加(约公元前4-公元65)。老塞内加为古罗马作家,著有《演说家修辞风格分类》。现仅存半部。他保存着约一百个演讲艺术的范例。小塞内加为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斯多葛派哲学家、政治家。公元一世纪中叶罗马学术界的领袖人物。传世的哲学著作有《安慰》、《论天命》、《论智者不惑》、《论心灵的安宁》等,另著有悲剧《菲德拉》、《特洛伊妇人》、《美狄亚》等。他的悲剧以无韵诗写成,在文艺复兴时期成为舞台悲剧复兴的典范。
俄狄甫斯和谜语 在黎明四足爬行,在白天直立 而用三条腿游荡在虚幻的 傍晚的空间,那永恒的司芬克斯 就是这样看待她变幻莫测的兄弟, 人,入夜时一个人走来 他恐惧地破解着镜子里面 恶魔般的形象,他的没落 和他的命运的反影。 我们就是俄狄甫斯,以一种永恒的方式 我们也是那漫长的三重的野兽, 我们将是,和我们曾是的一切。 看见我们存在的巨大形象 我们就会毁灭;满怀仁慈的上帝 赐予我们后代和遗忘。 斯宾诺莎 那位犹太人半透明的手 在暝色四合之际打磨着水晶 而消逝的傍晚是恐惧与寒冷。 (傍晚与傍晚毫无二致。) 手,以及在犹太区边上 变成了白色的风信子空地 对于这沉静的人来说几乎不存在 他正梦想着一个光明的迷宫。 声名,另一面镜子里的 梦中之梦的反影没有使他迷乱, 处女们可怕的爱情也没有。 免于比喻,也免于神话, 他磨光了一片艰深的水晶:那无限的地图 描画着他所有的星星汇成的一。 ADAM CAST FORTH 那真是一座花园,还是一个梦? 在微暗的光下我曾慢慢发问, 仿佛是寻求安慰:往昔, 如今这位悲伤的亚当曾是它的主人, 它是否只是我所梦见的那位上帝的 一个魔法的欺骗?在记忆里, 那明亮的乐园如今已隐约难辨, 但我知道它存在,并且持久, 尽管不是为了我。坚硬的大地 是我的痛苦,是该隐,亚伯 和他们子孙的乱伦的战争。 然而,重要的是曾经相爱, 曾经快乐,曾经接触过 那活的乐园,即使是仅仅一天。
  1. ?Adam Cast Forth,《旧约》创世纪V:1,“亚当的子孙,记在下面。”
致一枚硬币 在这狂风暴雨的寒夜我从蒙得维的亚启航。 拐过塞罗的时候, 在上甲板,我丢下了 一枚硬币,它煜煜发光,又沉入泥浆, 一件光明的事物,被时间与黑暗吞没。 我感到,我做出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行动, 在这座行星的历史中加入了 两个连续的,平行的,或许无限的系列: 我的命运,它是由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组成, 以及那个金属圆片的命运, 流水将把它带到温柔的深渊 或是茫茫大海,大海仍在啮咬着 萨克森人或维京人的赃物。 我睡梦与警醒的每一个瞬间 对应着那盲目的钱币的另一个瞬间。 有的时候我心怀愧疚之感, 有时,则是忌妒, 因为你置身于时间与它的迷宫,像我们一样, 却一无所知。 另一首赠礼之诗 我感谢那座 由无数的因与果织成的神圣迷宫, 为了造物的万象 它们造就了这惟一的宇宙, 为了理性,它不会停止梦想 一幅迷宫的蓝图, 为了海伦的美貌和尤利西斯的坚毅, 为了爱情,它让我们望着别人 就像神望着他们, 为了坚硬的宝石和自由的水, 为了代数,那座精致的水晶宫殿, 为了西里西亚的安吉勒斯的神秘钱币, 为了叔本华, 他也许已经破解了宇宙, 为了火的光辉, 望着它,谁都不能没有一种古老的恐惧, 为了桃花心木,雪松和檀香, 为了面包与盐, 为了玫瑰的神秘 它挥霍了色彩却看不见, 为了1955年的某些黑夜与白天, 为了那些坚忍的骑手,他们在平原上 驱策牲畜与黎明, 为了蒙得维的亚的清晨, 为了友谊的艺术, 为了苏格拉底的最后一日, 为了入暮时在十字架与十字架之间传递的 那些个词语, 为了那个伊斯兰之梦,它拥抱了 一千零一夜, 为了那另一个梦,那是地狱, 净化的火焰之塔 和那些神圣的天体, 为了斯威登堡, 他曾在伦敦街上与天使交谈, 为了秘密的不可追忆的河流, 它们在我身上汇集, 为了无数世纪前我在诺森布里亚所说的语言, 为了萨克森人的剑与竖琴, 为了大海,它也是一个灿烂的荒原 和我们一无所知的事物的一个密码, 维京人的一行墓志铭, 为了英格兰的词语的音乐, 为了日尔曼的词语的音乐, 为了史诗的严冬, 为了我不曾读过的一本书的名字:Gesta Dei Per Francos, 为了飞鸟般天真的魏尔兰, 为了水晶的菱镜和青铜的砝码, 为了老虎的条纹, 为了圣弗兰西斯科和曼哈顿岛的高塔, 为了得克萨斯之晨, 为了那个写下了《道德书简》的塞维利亚人, 他的名字,正如他所愿,我们无从知晓, 为了科尔多瓦的塞内加和卢卡 他们在西班牙人之前写下了 全部的西班牙文学, 为了几何的,勇敢的象棋, 为了芝诺的乌龟和罗伊斯的地图, 为了桉树的药物气味, 为了足以佯装成智慧的言辞, 为了废除或更改了往昔的遗忘, 为了习俗, 它像一面镜子重复又证实了我们, 为了早晨,它交给我们一个开端的幻觉, 为了黑夜,它的黑暗和它的天文学, 为了别人的勇敢与欢乐, 为了祖国,它是在素馨花之中被感受到的 或是在一把陈旧的剑里, 为了惠特曼或阿西西的方济各,他们早已写下了这首诗, 为了一件事,就是这首诗无穷无尽 它与一切造物的总和合一 它永远不会到达最后一行 它因人而异, 为了弗兰西斯·哈斯拉姆,她请她的孩子们原谅她 死得那么慢, 为了入睡前的分分秒秒, 为了睡梦与死亡, 这两件隐秘的珍宝, 为了音乐,时间的神秘形式。
  1. ?卢卡(Lucan, 38-65),西班牙诗人,老塞内加之孙,小塞内加之侄。著有《内战记》(一称《法尔萨利亚》),是惟一未提及众神的拉丁史诗。卢卡因密谋刺杀暴君尼禄事败而割脉自杀。他是中世纪最受欢迎的诗人。
  2. ?芝诺(Zeno of Elea, 约公元前495-约前430) ,古希腊哲学家和数学家,亚里斯多德称他为雄辩术的发明者。尤以悖论著名。其中一个悖论可表述为阿基里斯(最善跑的人)追不上乌龟,因为每次他到达乌龟原来所在之处,乌龟都已走出一定路程,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但只能无限接近而永远无法达到零。
  3. ?阿西西的方济各(Saint Francis of Assisi, 1181 1182-1226.10.3),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各女修会的创始人,意大利主保圣人。
1966年写下的颂歌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那位骑手 他巍然屹立在黎明荒凉的广场, 骑着一匹青铜的战马把时间穿透, 不是另一些从大理石中向外凝望的人, 不是那些把战火的灰烬 撒遍了美洲原野的人 也不是留下了一首诗或一件壮举 或是用他日日虔诚的劳作 在记忆里铭刻了一段完满生命的人。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象征。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时间 时间里满载着战斗,刀剑,逃亡, 在与晨光和暮色毗连的土地上 人民缓慢的繁衍生息, 也满载着一张张日渐憔悴的脸孔 它们在黯然失色的镜子里呈现 还有那甘心忍受的无名恐惧 它整夜持续直到黎明 还有那细雨编织的蜘蛛网 笼罩着黑暗的花园。 朋友们,祖国是永不停息的行动 正如这世界永不停息。(倘若那位 永恒的旁观者不再梦见我们 哪怕仅仅一瞬,突如其来的白色闪电, 他的遗忘,就会把我们焚烧一净。)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我们都必须 无愧于那些骑手们 立下的,古老的誓言, 要成为他们所不知道的人,阿根廷人, 成为他们可能成为的人,只因 他们曾在这间旧屋里宣誓。 我们是这些男子汉的未来, 是那些死者存在的理由; 我们都肩负着那光荣的重担 它由那些阴影传给了我们的阴影 应由我们来保存。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却是我们全体。 愿你我的胸中永远燃烧着 这明净而神秘的火焰。 我也许在1922年前后写下又遗失的诗行 给奥迪尔·巴龙·苏贝尔维埃尔 夕阳西下的无声战斗 在城市最远的郊外, 天空中一场战争中永远的,古老的失败, 黎明的废墟,它走向我们 自空间的荒凉尽头而来 如同来自时间的尽头, 雨的黑色花园,我害怕打开的 一本书里的司芬克斯 它的形象在梦中回还, 我们将要化做的腐烂与回声, 大理石上的月色, 像宁静的神祗一样 生长而永存的树木, 被分享的黑夜和期待的傍晚, 以宇宙为姓名的华尔特·惠特曼, 一条无声的河床里面 一位国王的英勇的宝剑, 萨克森人,阿拉伯人和哥特人, 他们不知不觉中把我产生, 我是不是这一切,以及别的, 或者它们是不是秘诀和艰深的代数, 隐藏着我们永远不得而知的事物? 胡宁 我是我,但也是那另一个,死者, 另一个有我的血液与姓氏的人; 我是一个恍惚的梦,也是那个 阻挡了来自荒原的长矛的人。 我回到胡宁,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回到你的胡宁,博尔赫斯祖父。听见了吗 你这阴影或最后的灰烬,或者,你是否 在你青铜的沉睡里漏掉了这声呼唤? 也许透过我无用的双眼,你寻找着 你的士兵们的胡宁史诗, 你所种下的树木,那些围墙 以及地平线上的部队和战利品。 我庄严地想像着你,心中略带哀愁。 谁又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样,你是谁。 胡宁,1966 李的一名士兵 (1862) 一颗子弹在河边追上了他, 这条清澈的河流,名字 无人知晓。他仆倒。(这个故事 是真的,这个人是许多人。) 黄金的空气激荡着松树林里 懒散的针叶。那只耐心的 蚂蚁攀上漠然的脸。 旭日东升。许多事情已经改变 还将无穷无尽地改变下去 直到某个将来的日子,我要歌唱你 歌唱无人哭泣的,失败的你, 你倒下,如一个死人倒下。 没有一块大理石守卫你的记忆; 六尺黄土是你黑暗的光荣。 大海 在梦幻(或是恐怖)编织起 神话和宇宙起源的学说以前, 在时间铸入日子以前曾经 存在过大海,曾经有过永远的大海。 大海是谁?谁是那暴烈的 古老的生命?它啮咬大地的 柱石,它是一个也是众多的大海, 是深渊又是光辉,是机运又是风! 谁望着它,谁就是第一次见到它, 永远如此。怀着惊奇,这惊奇 来自大自然的事物,美丽的 夜晚,月亮,火堆的烈焰。 大海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那 随着痛苦而来的日子得到解答。 1649年的一个早晨 查理王在他的人民之中前行。 他环顾左右。他已经 把扈从手臂推开。 抛弃了谎言的必要性,他知道 他此刻是走向死亡,而非遗忘, 他知道他是一个国王,死刑等待着他; 早晨可怕而又真实。 他的身体毫不颤抖。他总是 超然处之,做一个好赌徒。 他总是把生命畅饮,直喝到酒渣; 此刻他在武装的人群里独行。 断头台无法将他羞辱。法官们 并非真正的法官。他颔首行礼 微笑。他已将这做过无数次。 致一位萨克森诗人 诺森布里亚的雪曾经认识 也已经遗忘了你的脚印 而把你我隔开的是往昔 数不清的日落,我阴郁的兄弟。 在缓慢阴影里你会缓慢地 打磨你的比喻:海上的刀剑, 潜伏在松树林里的恐怖 和日子带来的寂寞。 哪里能找到你的面貌和名字? 这一切都是由古老的遗忘 看守。我决不会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那时你是大地上行走的一个人。 你走遍了流浪的道路; 此刻你只在你黑铁的赞歌之中。 迷宫 宙斯也解不开那包围了我的 石头网罗。我已经遗忘 曾经就是我自己的人们;我循着 单调墙垣间可憎的道路而行 它就是我的命运。笔直的长廊 在弯曲,在岁月的尽头弯成 秘密的圆环。胸墙 已被日子的高利贷撕裂。 在黯淡的灰尘中我辨出了 我所害怕的足迹。空气 在凹面的黄昏带给我一声叫喊 或一声叫喊的悲凉的回声。 我知道阴影里还有一位,他的命运 是磨尽那些编织又拆散了 这座地狱的漫长寂寞, 是渴望我的血,吞噬我的死。 我们俩互相寻找着。但愿今天 是这场期待的最后一日。 两兄弟的米隆加 就让吉他来讲述 黑铁闪亮时的传说, 讲述打赌掷骰子, 赛马饮酒的传说, 科斯塔·布拉瓦还有 众人的道路的传说。 有一个昨天的故事 最愚蠢的人也会倾听; 命运不曾有协议 谁又能将它指责—— 此刻我感到今夜 回忆要从南方前来。 先生们,下面就是 伊贝拉兄弟的故事, 风流又好斗的两个人 冒险事领头的两个人 拼刀子好汉的精英 如今已埋进了黄土。 骄傲和贪婪的欲望 总把人引入歧途; 连勇气也会腐蚀 日夜炫耀它的人们—— 那个弟弟对正义 欠下了更多的死亡。 当胡安·伊贝拉看见 他弟弟走到了前面 他的耐心已用尽 他为他设下陷阱。 一颗子弹杀死了他, 在科斯塔·布拉瓦那边。 于是以忠实的文笔 我把这故事讲完; 那是该隐的故事 他仍在把亚伯杀害。 阿尔伯诺兹的米隆加 有人计算了日子, 有人认清了时辰, 有的人则无关紧要 谈不上仓促与迟延。 阿尔伯诺兹吹着一支 恩特雷里奥斯米隆加走过; 在他自负的帽沿下 他的两眼望见了晨光, 那是一八九零年的 今天,是在早晨; 在莱蒂洛的浅滩上 他们已经数不清 他的爱情和直到黎明的 牌戏的数量,以及 与邻人和异乡人的 流血械斗的数量。 不止一个恶棍和流氓 与他不共戴天; 在南边的一个街角 一把匕首在等待着他。 不是一把而是三把, 在天光擦亮以前, 它们落到了他身上 这个人于是奋力反击。 一把刀插入他的胸口 他的脸无动于衷; 阿列霍·阿尔伯诺兹死了 仿佛这没什么要紧。 我想他会乐于知道 他的故事如今在 一曲米隆加里。时间 是遗忘,也是回忆。 四行诗 别人死去,但那发生在过去, 那是对死亡最为仁慈的季节(无人不知)。 可能吗,我,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一个臣民, 会像玫瑰和亚里斯多德一样死去? 出自《马格里布人阿尔莫塔西姆诗选》(十二世纪)
  1. ?马格里布(maghreb),北非一地区,包括濒临地中海的阿特拉斯山地及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利比亚等国沿海平原。
界线 有一行魏尔兰的诗句,我已回忆不起, 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在我图书馆的藏书中(我正望着它们) 有几本我再也不会翻开。 今年夏天,我将有五十岁了: 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出自胡利奥·普拉太罗·埃杜的《铭文》(蒙得维的亚,1923) 诗人表白他的声名 天空的圆环量出我的光荣, 东方的图书馆争夺着我的诗篇, 帝王们把我寻找,要用黄金填满我的嘴, 天使已牢记下我最后的对句。 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 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出自《哈德拉毛人阿布尔卡西姆诗集》(十二世纪)
  1. ?哈德拉毛(Hadramawt),古代南阿拉比亚王国。领有今也门南部和东南部以及整个阿曼苏丹国。公元三世纪后为赛伯伊王国征服。
慷慨的敌人 1102年,马格努斯·巴福德开始了对爱尔兰王国的全面统治;据说在他死去的前夜他受到了都柏林王穆尔谢尔达赫的如下祝福: 愿黄金和风暴与你的军队并肩作战,马格努斯·巴福德。 愿你的战斗在明天,在我的王国的疆场上获得好运。 愿你的帝王之手编织起可怕的刀剑之网。 愿那些向你的剑作出反抗的人成为红色天鹅的食物。 愿你的众神满足你的光荣,愿他们满足你噬血的欲望。 愿你在黎明获胜,蹂躏爱尔兰的王啊。 愿你所有的日子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 因为这一天将是末日。我向你发誓,马格努斯王。 因为在它的光明消逝之前,我要击败你和抹去你,马格努斯·巴福德。 出自Anhang zur Heimskringla H.杰林作(1893) 赫拉克利特的悔恨 我曾是那么多不同的人,但从来不是那个 怀抱着倒下的玛蒂尔德·乌尔巴赫的人。 加斯帕尔·卡默拉利马斯,在Deliciae Poetarum Borussiae,Ⅶ 16中 I.新诗及未经再版的诗 多年来,通过诗集的各种连续的版本,博尔赫斯剪除了许多篇什。最近他甚至说——一部分是真实的,部分是夸张——他不断写作诗歌并将诗增补进他的Obra poética的原因之一是要获得一个借口来剔除他所不喜欢的某些诗篇。从1943年第一个诗集,到最近的1960年版本,将近有三十首诗被删除。但这些放弃并不仅仅是除掉作者不再有任何同情的作品;偶尔地,博尔赫斯会重写一首诗,然后就作为一种替代,放弃原先的文本。 为展现这些未再版的篇章的风貌,这里收录了五首被剔除的诗作。“朦胧的黎明”和“沿着尼姆的林阴道”在分别发表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和《面前的月亮》的初版之后,再也没有被收入诗集。两首有关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的诗和一首有关拉菲尔·坎西诺斯-阿森斯的诗属于被替代的一类;“墓志铭”1943年被替换为“致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而后者本身又在1967年被放弃,作者通过“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之死的典故”而重拾和完善了同一个主题,以上的三首应与十四行诗“胡宁”加以比较。致坎西诺斯的那首诗,同样被剔除在1967年版本之外,可与较近的那首以他为题的十四行诗参照阅读。 “南方”和“玫瑰”,写于1969年7、8月间,悄然溜进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的最近的修订版,在这里也获得了一席之地,因为它们在乐调或观点上都与早期的博尔赫斯甚少共同之处。 译文后附有西班牙语原文,均辑自最近印行的版本。在第二和第五首诗中,经作者同意作出了细微的语调和印刷上的调整,以便与他自己的风格和本书的风格两者相适应;在第四首诗题目中,坎西诺斯名字的形式被改正了。这些以及其他未经付印的诗作的更多细节,见第333-344页。
  1. ?中译本未收入。
  2. ?中译本未收入。
朦胧的黎明 船舶消失不见 在港口四方的水中。 起重机循环往复,松弛它们的筋腱。 低浅的天空下,桅杆已卷刃。 一声窒息的警笛徒劳地 弹拨远方的琴弦。 随风飘逝的再会的灰烬 正将此地变成荒原 而那匆匆路过的海鸥 是一方送别的手绢 它的双翼擦过 船头,那些砍伐重重大海之森林的巨斧。 不出所料,奇迹一般 俯冲的黎明 会从心灵到心灵地滚滚而来。 墓志铭 给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我的曾祖父 东岸的亲切的山岗, 巴拉圭的炽烈的沼地 和臣服的大草原 在你的心灵之前,曾经是 一种惟一的,不绝的暴力。 在拉维尔达的战役里 死亡挥霍了如此众多的勇气。 倘若这生命对于你曾是钢铁 而这颗心脏是在你的胸前汇集的 愤怒的人群,那么 但愿神圣的正义 为你列数所有的幸福, 也愿所有的永恒与你同在。 致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 (1833-1874) 因为就是你的一生: 被无数战役驱策的一件事物。 光荣,悲伤,寂寞 和无用的勇气。 蒙得维的亚,奥里布的雇佣杀手, 东岸的果断的刺刀, 巴拉圭的激烈的沼泽, 两颗巴拉圭子弹, 山地里忠于豪尔丹的游击骑兵, 卡特里埃尔和马丁·菲耶罗的草原。 1874年11月26日,这一天。 为了让死亡把你看见, 你骑上一匹银色的骏马 把自己裹进了一件纯白的披风。 1874年11月28日,是你 离世的日子,你腹中停留着两颗子弹。 致拉菲尔·坎西诺斯-阿森斯 在架柱桥高处令人神迷的翼翅上最后而漫长的行程。 在我们脚下,风在摸索船帆 而群星强烈地搏动。 夜的滋味我们仔细品尝,为阴影所穿透的夜,重又成为我们肉体的一个习惯。 我们交谈的最后一夜, 在海上的距离将我们隔断之前。 宁静还是我们的 嗓音在其中草地般闪烁。 黎明还是一只鸟,迷失在 这世上最为遥远的卑鄙之中。 最后一夜,它受到你保卫 免遭缺席的大风劲吹。 在告别的内部是悲剧 正如一切事情的内部,时间昭然可见。 难以忍受的是认识到 我们并不拥有共同的星空。 当暮色在我的院子里成为宁静, 清晨会从你的纸页里升起。 我的寒冬将是你盛夏的阴影 而你的光明将是我阴影的荣誉。 我们仍团结在一起。 两副嗓音仍应和如一, 正如日落西山时的强烈与温馨。 沿着尼姆的林阴道 像那些故乡的街道 它们的坚定在我记忆中是鸟鸣 这条普罗旺斯的大路 延伸着拉丁人简洁的率直 穿过一片广阔的城郊 那里拥有原野的空旷与慷慨。 一条沟渠里,流水低诉着 与它无情的历程相吻合的痛苦 它的喃喃细语是黎明的演习 而黑夜温柔如一棵树 寂寞在林阴道上催我远行。 这地方与幸福接近; 但我并不快乐。 天空正经历着一轮望月 一道门洞把一段乐曲向我呈现, 它在爱情里消逝 又随着痛苦的慰藉而重归。 我困窘的黑暗伤害了这宁静。 那不懈地激动着我的 是在美景中悲痛的亵渎 和未满足的愿望带来的耻辱。 南方 从你的一座庭院,曾经眺望 古老的星星, 从一张阴影里的长凳,曾经眺望 这些零散的光点 我的无知从没学会为它们命名 也排不成星座, 曾经觉察到秘密水池里 流水的循环, 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气, 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道的弯拱,潮湿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玫瑰 玫瑰, 在我歌唱以外的,不谢的玫瑰, 那盛开的,芬芳的, 深夜里黑暗花园的玫瑰, 每一夜,每一座花园里的, 通过炼金术从细小的 灰烬里再生的玫瑰, 波斯人和亚里斯多德的玫瑰, 那永远独一无二的, 永远是玫瑰中的玫瑰, 年青的柏拉图式花朵, 在我歌唱以外的,炽热而盲目的玫瑰, 那不可企及的玫瑰。 Ⅱ.选自El hacedor的散文篇章 博尔赫斯风格的一个著名的特征是他频繁地模糊或废除短篇小说与随笔形式之间的界线。“通向阿尔-穆塔辛之路”在他的一本书里读来是一篇评论,在另一本书里则作为一篇故事,而在《想像的生命之书》里的微型随笔中间,有许多全然是杜撰的篇章。同样,博尔赫斯对他的大量短篇散文也不做大的区分,时常彻底否认诗与散文之间有任何本质的不同,并说他写作前者或者后者仅仅是切合个人的需要或心情。在本书里作为一首诗刊出的“匕首”,也出现在他有关埃伐里斯托·卡列戈的书中作为第9章,只做了很小的印刷上的调整。有两次——在El hacedor(《创造者》)和Elogio de la sombra(《赞颂黑暗》)里——博尔赫斯把诗歌与散文集结在一起。据此,这里收录了El hacedor中选出的五篇散文。这些散文体诗歌均写于1950年代末。原文印在英语译文之后。
  1. ?中译本未收入。
创造者 他从未耽溺于回忆的快乐。各种印象在他面前掠过,瞬息即逝而又逼真;一位陶工的朱砂,缀满了同时也是诸神的星星的穹苍,曾经落下过一只狮子的月亮,缓慢抚摸的指尖下大理石的光滑,他用碜白而迅捷的牙齿撕扯品尝的野猪肉的滋味,一个腓尼基文字,一把长矛投在黄沙上的阴影,大海或女人们的亲近,用蜂蜜缓和了苦涩的醇酒,这一切可以完全包容他心灵的范围。他熟知恐惧,但也知道愤怒与勇敢,有一次是他带头登上了敌人的城墙。贪婪,好奇,随心所欲,只遵循及时行乐和迅即遗忘的律法,他浪游大地的四方,在海洋的此岸或彼岸看见过众人的城市和他们的宫殿。在人群熙攘的集市,或很可能有萨提尔居住在朦胧峰顶的高山脚下,他曾听到过扑朔迷离的故事,像接受现实一样接受了它们,而不去深究它们是真是假。 渐渐地,美丽的宇宙开始弃他而去;一团执着的薄雾抹去了他双手的轮廓,夜晚群星隐匿,大地在他脚下不再坚实。一切都在远离和互相混和。当他得知自己正在失明时,他喊叫起来;斯多葛派的廉耻当时还不曾发明,赫克托还能够发足逃跑而毫不羞愧。我再也看不见(他感到)充满神话之恐惧的天空了,也看不见这张将会被岁月改变的脸了。昼与夜伴着他肉体的绝望经过,但一天早晨他醒来时,望着(已经没有惊讶)他周围晦暗的事物,并且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像某人辨出一段音乐或一个声音那样,这一切已经发生在他身上,而他面对着它,怀着恐惧,但也怀着快乐,期望与好奇。于是他深入他的记忆,在他看来这记忆是无穷无尽的,他从这晕眩的深入中抽出了那段失落回忆,它像一枚雨中的钱币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他从没有见过它,除了,或许,在一个梦里。 那段回忆是这样的。另一个男孩侮辱了他,他到父亲那里告诉了他这件事。他任他讲述着,仿佛并没有在听,或是并不理解,接着从墙上取下了一把青铜的匕首,它美丽而充满力量,曾为那个男孩秘密地渴望。此时它就握在手里,这突然拥有的意外扫除了他所蒙受的耻辱,但他父亲的嗓音在向他宣告:要让他们知道你是个男子汉,声音里回响着一个命令。夜笼罩着道路;紧握着匕首,他从中感到了一种魔法的力量,他攀下环绕着房子的陡坡,走向海滨,梦想着自己是埃阿斯或珀尔修斯,在咸味的黑暗里播种伤口和战斗。他所寻找的正是那个时刻的滋味;其余的对于他无关紧要:挑衅的侮辱,笨拙的格斗,刀锋滴血的返回。 另一段回忆,其中也有过一个夜晚和一场冒险的急迫,从那记忆里涌出。一个女人,众神要赐予他的第一个,曾在地窖的阴影中把他等待,他也寻找着她,穿过石头蛛网一般的长廊,穿过沉入黑暗的斜坡。为什么这些记忆来到他眼前,又为什么没有痛苦,仿佛只是当今的一个预告? 怀着庄重的惊讶他懂了。在他此刻正在深入的,他的凡尘之眼的这一夜,爱情与危险也等候着他。是阿瑞斯和阿佛罗蒂忒,因为他此刻预料到了(因为他已被围困于)一片嘈杂之声,那是光荣和六韵步诗歌,是人们保卫一座众神不会拯救的庙宇,是黑色的船舶漂洋过海寻找一座向往中的岛屿,是奥德赛和伊利亚特,他的命运就是歌唱它们,将它们留在人类的记忆里空空回响。我们深知这一切,但不知道在他深入到最后的黑暗中时,他感到了什么。 黄玫瑰 那个傍晚或翌日的傍晚,著名的马里奥·吉阿姆巴蒂斯塔并未离世,然而当时所发生的那个静止、无声的事件,在本质上是被异口同声的荣誉(用一个他所珍爱的意象来说)宣称为新的荷马和新的但丁的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件事。历尽了岁月与光荣,这个人弥留在一张雕花床柱的宽大的西班牙床上。不难想见几步以外一个面西的宁静阳台,下面是大理石像,月桂树和一座花园,它的阶梯反映在四方的水池里。一个女人把一支黄玫瑰插进一个瓶子;这个人低吟着那几行不可避免的诗句,他自己,说真的,对它们已略感厌倦: 花园的紫色,草地的奢华, 春日的露水,四月的明眸…… 接着出现了那个启示。马里诺看见那玫瑰,如同亚当在乐园里初次看见它,并且感到它是在它的永恒之中,而不是在他的词语里,感到我们只能够提及或暗示而不能够表达,而那些在客厅角落里投下一道金色暗影的高大而骄傲的卷册,也并非(像他的虚荣所梦想的那样)世界的一面镜子,而是附加给世界的又一件事物。 这启示之光在马里诺死去的前夜照临了他,或许也曾照临过荷马和但丁。 见证人 在与新建的石头教堂的阴影相毗连的马厩里,一个灰眼睛,灰胡子的人躺在牲畜的气味中间,谦恭地寻找着死亡,就像人们寻找睡梦一样。白昼遵守无所不在的秘密法则,在围墙上移动着,混合着阴影;附近是耕地和一条被枯叶遮没的沟渠,在树林的黑色边缘上有一行狼的脚印。那个人沉睡入梦,被遗忘了。晚祷的钟声把他唤醒。在英格兰的各个王国里这钟声已经成为一个黄昏的习俗,但这个人从幼时起就认识了沃登的脸,神圣的恐惧和狂喜,塞满罗马钱币,身着沉重法衣的笨拙的木头偶像,马匹,狗和俘虏的献祭。在黎明以前他将死去,与他一同死去,一去不返的将是异教祭礼中最后的直接形象;在这个萨克森人死后,世界将变得略微贫乏一些。 布满了空间,并在某人死去时到达其终点的事件能够令我们惊奇,但在每一个人的末日都有一件事或无限数的事件要死去,除非像神智学者所猜测的那样,存在着一种宇宙的记忆。在那时候,曾有过一个日子,看见基督的最后一双眼睛合上;胡宁的战斗和海伦的爱情随着一个人的死去而死去。在我死时会有什么随我而死,世界将会失去什么悲伤或易朽的形式呢?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的声音,一匹褐色马在塞拉诺和恰尔加斯荒地上的形象,一张桃花心木书桌抽屉里的一根硫磺棍? EVERYTHING AND NOTHING 在他体内存在的是无人;在他的脸(即使透过那个时代糟糕的图画也与任何别人毫不相像)和他曾经是丰富的,想像横溢的和充满情感的词语后面,只有一点寒冷,一个谁也不曾做过的梦。起初他相信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但当他开始述说那种空虚时,他的一位同学的惊讶向他显示了他的错误,使他从此时时感到,一个人不应与他的同类有所不同。有时他以为在书中可以找到医治他疾病的药方,就这样他学会了当时人们所说的一点拉丁语和更少的希腊语;后来他想到,在人类的一个基本习俗的实践里,很可能具有他所寻找的东西,于是在六月里一个漫长的中午,他让自己受到了安·哈沙维的接纳。二十几岁时他在伦敦。本能地,他养成了佯装成某人的习惯,为了掩盖他无人的本质;在伦敦他找到了他注定要担当的职业,做一个演员,在舞台上当着观众表演做另一个人,而观众则表演把他看做另一个人。演艺只给了他一种快乐,也许是他所知道的第一种;然而每当最后一行台词赢得了掌声,当最后的死者被撤下了场后,身为不真实者的可憎滋味就会又一次落到他身上。他不再是菲利克斯或帖木儿,重又成为无人。在如此的追迫下,他开始想像别的英雄和别的悲剧故事。就这样,当他的肉体在伦敦的妓院或酒馆成就了他肉体的命运之时,居住在他身上的灵魂是恺撒,他漠视占卜官的预言,是朱丽叶,她仇恨云雀,是马克白斯,他在荒地上与巫女交谈,而她们也是死神。从没有谁像这个人那样是那么多人,他像埃及的普洛透斯一样,能够挥霍存在的所有表象。偶尔,他在作品的某个角落留下一句口供,它肯定是无法解释的;理查二世宣称他在一个人物里扮演了众多的角色,而伊阿果则用奇怪的词语说道我是什么,那并不是我。存在,梦幻与表演之间的根本一致,给了他著名的篇章以灵感。 二十年来他坚持着这任性的幻像,但有一天早晨他突然对成为这么多死于刀下的国王和这么多悲欢离合又在临死时动听歌唱的情人感到了厌恶与恐惧。就在这同一日他决定卖掉他的剧院。一星期之内,他就返回了他出生的村庄,在那里重获了童年的树木与河流,决不将它们与别的,被他的缪斯所赞颂的,因神话、典故和拉丁人的词语而著名的山川草木相比附。他不得不成为某人;他是一个引退的舞台指挥,已经发了财,对贷款、诉讼、低额的利息有兴趣。凭着这种性格他发布了我们所知的乏味的遗嘱,其中有意排除了一切伤感的或文学的特征。伦敦的朋友们时常造访他的隐居所,为了他们重又扮演了诗人的角色。 故事又补充说,在辞世之前或之后,他站在上帝面前说道:我曾徒劳地成为那么多人,我希望成为一个人,我。上帝的声音从一阵旋风里回答:我也不是我;我梦见了世界就像你梦见了你的作品,我的莎士比亚,你是在我梦幻的形体之中,你像我一样,是众人也是无人。
  1. ?Everything and Nothing,英语“一切与全无”。
  2. ?莎士比亚原文为“I am not what I am”(奥赛罗1.1,行67),朱生豪译“世人眼中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方平译:”我并不是我,”
博尔赫斯和我 事情都发生在那另一个人,博尔赫斯的身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穿行,几乎是机械地耽留在镜前观看前厅的弯拱和门斗;我通过信使收到有关博尔赫斯的消息,我看到他的名字在一个教授委员会里,或是一本传记辞典里面。我钟情于计时的沙漏、地图册、十八世纪的印刷术、词源学、咖啡的滋味和史蒂文森的散文;那个人与我共享这些爱好,但却是以一种虚荣的方式,把它们转变为一个演员的品性。断言我们之间互怀敌意,那是言过其实了;我活着,我让自己生活下去,博尔赫斯才能构思他的诗文,而这诗文又成为我的辩护。我无需否认他的确写了一些值得一读的篇章,但这些篇章救不了我,或许因为好的事物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了,甚至也不属于那个人,而只属于语言和传统。此外,我命里注定会最终消逝不见,只有我的某一个瞬间能在那个人身上留存。我一步一步地向他让出了一切,尽管我深知他篡改和颂扬的顽固习性。斯宾诺莎认为万物都宁愿保持其本来面目;石头希望永远是石头,老虎希望永远是老虎。我只有在博尔赫斯,而不是我自己(倘若我是某人的话)身上留存,但与他的书籍相比,我在许多别的书里,在一把吉他累人的演奏之中,更能认出我自己。多年来我一直努力从他那里挣脱出来,我从城市郊区的神话流浪到与时间和无限的游戏,但如今连这游戏也是博尔赫斯的了,于是我只得构想别的事物。就这样,我的生活成了一种逃亡,我丧失了一切,一切都归于遗忘,或是归于那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在我俩之中是谁写下了这一页。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